正文 第6章 盧照鄰——日夕苦風霜(1 / 3)

因為陰雨不定,所以,我打起了簾子讀書。隻瞥一眼他,就哀愁四起,好像遇見了我的起初。

他的詩可能很多人沒有讀過,或者讀過也沒有留下多少印象。但是《紅樓夢》中賈寶玉房裏首席丫鬟花襲人的名字,沒幾個人不熟悉。一般都認為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給她取的“花襲人”這三個字來自陸遊的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花氣襲人渾欲醉”。但實際上,早在陸遊之前,他的著名長詩《長安古意》中就有類似的詩句。那首詩有著匪夷所思的、衍發和生產我們思想的能力,彌縫了現實與幻象的界限。兩者中都有的、流動而不流逝的情感是一脈相承的,影響著我們對春天或愛情的判斷和理解——《長安古意》堪稱初唐第一佳作,去找找看吧。它的最後兩句是:“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其他的還沒什麼,貴就貴在“襲人”二字上,精要而豐富,樸素還嫵媚,情入骨髓。所以,有時我們對於初唐乃至更早的那些有著更為尊崇的致敬也在這裏了——後來的詩人都抄先驅們的,先驅們卻是自己腦子想。

這也是先驅們的悲哀:人們(包括我)把眼睛盯在最輝煌的舞台中央:唐詩,宋詞,而燈火闌珊的地方,稗草一樣瑟縮著的,是古詩十九首,是花間詞……我們把它們忘記了,雖然一抬頭就能看得見。

可是,是它們生的它們。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似乎被嫁接、壓枝和雜交之前的稗草們更接近原來那些句子該有的體溫和體香。

讀一讀《於時春也,慨然有江湖之思,寄贈柳九隴》,便嚼出五古連綿流轉、氣脈連貫的味道,勝於後世多少對仗工穩的律詩!我始終認為,唐詩的律化,是一時風氣的變遷,而不是什麼進展。沈宋、李嶠等人對律詩定型的貢獻,隻是在標誌一種變遷的意義,而不是對文學史的什麼貢獻。文學,隻有形象、情感、思想那些曾經打動人的、至今仍舊打動人的東西,配叫做文學的成就。舊詩有字數、簡單對仗、略求音韻,已足以是一門精妙的藝術,我從沒因為近體詩那些細致規矩感到律絕更加高級、精妙或更加悅耳、鏗鏘。對更多的作者來說,那是一種桎梏,或者一門技術,於文學何幹!舊詩裏的自由體,是最好的體。

他的一生,可謂命運多舛,如同一場雨水穿越大地,所有的路途都擺動飄搖,如此明暗交錯又千回百轉,去赴一個盼望已久而喜憂參半的宿約。這個人啊,自己也曾感歎:高宗時代崇尚吏治,他專攻儒業;武則天時推崇法治,他信奉黃帝老子的無為學說;後來朝廷屢次征召提拔賢士,他已經得了風疾,從此殘疾。對風疾後人有不同的解釋,有人說是風寒或者風濕一類的疾病,有人說,風疾就是中世紀時幾乎毀掉了整個歐洲的麻風病,而他得病的時候,可能還不到四十歲。

回到洛陽,他就到處求醫問藥,卻一直不見好轉,似乎陰雨連綿等不到晴天。因為要求醫問藥的緣故吧,在洛陽過了兩年,他又移居太白山下,借住在一座茅草屋中。這一時期,得到一位方士的秘製藥丸“玄明膏”,很見效果。但是,不久他父親的死去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因為太悲痛而胃口大壞,藥丸一吃進去就立即被吐了出來,根本無法發揮療效。因此,他的病情不斷加重,最後終於癱瘓,起不了床,像九月的麥子,一旦被浸泡便無法收割和打撈——而人的一生可不就是一季的麥子?然而,在他二十多歲時妻子已經去世,誰又來照顧他呢?這個不能行動的病人,頭發凋落,花朵凋落,樹葉凋落,熱情凋落……他的悲慘命運似乎從很早就已經坐胎成型,一點一點落到實處。在《失群雁》詩中他這樣哀歎:“惆悵驚思悲未已,徘徊自憐中罔極。”實在是那一時期的詩人自況。

好在他是著名詩人,曾結交了不少朋友。因此,家道清寒的他因病隱居之後,也能得到一些可貴的、忘形之交的資助。據文獻記載,讚助過他的人有太子舍人裴瑾之、韋方賢、左史範履冰、水部員外郎獨孤思莊、少府丞舍人內供奉閻知微等人。有了這幫官場友好的資助,他在病情進一步加重的時候,還有能力移居具茨山下,在那裏買了幾十畝土地,引了潁河水繞過房屋四周,大概是為了灌溉之用,供一個蠕蟲一樣即無尊嚴又無生存能力的殘障的詩人種田——一個癱瘓的病患,他要怎樣種田?用什麼辦法?受了多少難為?種的田活了嗎?活了多少?夠不夠吃?……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現在的官人無論如何是不會費心照顧一個殘障的詩人了,絕對不會了。哪怕是為他湊錢買地讓他難為著種——他們忙著收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