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寧願他在他的下一世,變身為一隻蝴蝶,連走動都不需要,隻輕輕撲撲綠窗紗似的薄翅膀,披著舊舊的春天,就可以上長安,下江南,到處打探“飛來飛去襲人裾”的南山桂花的身世,也可以與蜂子談一場我們山水遭逢、他們好心誤會的戀愛,也不必像而今的聲口粗莽,隻用甜蜜蜜的小嗓子哼哼唱唱“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密寫流年,活過裝著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幸福和些許無聊的憂傷的一生,就可以了。
他的不幸有兩點:成了殘廢,自盡。其實,我們還可以給他加上兩條:剛剛遇到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子,為了養病不得不馬上分離,兩人從此天各一方,以及還給朋友駱賓王罵——被最好的朋友誤解和罵、一罵一千多年翻不了身,難道不是一大不幸麼?他哪裏是那樣的人?
況且一個殘障人士?按照常理,他心裏應該是自卑和悲苦大於驕傲和荒淫的。他沒有理由不是一個珍重愛情的人,而愛情的最美好處也正是——要你記得這些:我曾燭下盼望。那樣天涯杯酒的分離,其實是我們都想要的,卻無怨。對嗎?
而要真正了解他是怎樣的人,不妨看他在《詠史四首》裏仰慕的是哪些人吧,那些句子裏都分別坐著一盞燈:孤直耿介、一諾千金的季布,淡泊保真、明智識人的郭林宗,奇誌奇謀、及時身退的鄭太,勇而知義、曠達知命的朱雲……看他寫朱雲“何必疲執戟,區區在封侯”,看他那些和神仙道侶的唱和,看他對魯仲連式功成身退的深深理解,以及帶有的積極珍惜的意味,就知道他不是個專心於仕途經濟學問的俗人——他有病,他的詩沒病。他是漢時有血性有肝膽的荊軻、燕丹的同鄉,平生羨慕搏浪椎擊秦始皇的張良、誅殺諸呂的周勃那樣的英雄,人品還是比較有保證的,從文到人,口碑一直不錯,而自忖不凡的驕傲的楊炯曾說過的“愧在盧前,恥居王後”,對他的那半句也應該發自肺腑(對王勃的就透著亂七八糟的雜八物——嫉妒,不服,恨意,可那位老兄除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一句口號之外還有什麼可以讓人們記得住的?人家王勃有多少勃發的才氣)。而他的詩同樣是又中規中矩,不出怪辭;又自然有神,氣不可奪。這大不易。
他的確配得上同仁那樣婉轉的表揚,和他自己日夕苦挨的風霜。
[詩人小傳]
盧照鄰(約637-約689),唐朝詩人,字昇之,自號幽憂子,幽州範陽(今河北涿州)人。他與王勃、楊炯、駱賓王以文詞齊名,世稱“王楊盧駱”,號為“初唐四傑”。
盧照鄰年少時,師從曹憲、王義方受小學及經史,博學能文。高宗永徽五年,為鄧王李裕府典簽,甚受愛重,鄧王李裕府曾對人說:
“此吾之相如(司馬相如)也。”
《舊唐書》本傳及《朝野僉載》都說盧有文集二十卷。《崇文總目》等宋代書目均著錄為十卷。今存其集有《盧昇之集》和明張燮輯注的《幽憂子集》,均為七卷。《全唐詩》編錄其詩二卷。徐明霞點校《盧照鄰集》即據七卷本《幽憂子集》,並作《補遺》。傅璿琮著有《盧照鄰楊炯簡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