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盧照鄰——日夕苦風霜(2 / 3)

日子又深又寂,當他的身體被約束之後,他的思想卻有空間得以深沉地蔓延開來,然後漸漸地紅濃綠肥。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或許用思想行動不是他願意選擇的生活道路,但卻能像一個寂寞采桑的女子,假裝看到一池一池的蓮開,並帶著冷冷的喜氣手繪下五彩。他的詩作在事實上是拐杖也是輪椅,還是老師,解答了一些身體和心靈的困難題設。這讓我們想到自己:現實世界裏,人欲如麻,弱水三千,我們要滿足什麼欲望,我們選取哪一瓢飲?這些可能的解答會是一個很龐大的空間。誰也沒那麼長的生命去遍曆搜索。我們需要預見一個願意得到的答案,然後,給自己以一定的約束,方可有所得。

也許是因為對未來太過絕望吧,在具茨山的這處居所附近,他讓人預先修造了墳墓。自己平時就躺臥在墓穴之中,等待死去。

他癱瘓之後,無法自己行走,這樣的日子過了十餘年。其間每逢春秋時節,在一些閑處的日子裏,比如秋收後,為了欣賞煙霞景致,他就央人用轎子把他抬到戶外,麵對山川景物,他悠然悵望,久久不願離去。那一次,他身邊葉色蔥蘢,能看到滿天的星光,還有清寂的月色——那月如眉。他的《行路難》就是自己心情的最好表達:“君不見,長安城北渭橋邊,枯木橫槎臥古田。昔日含紅複含紫,常時留霧亦留煙。春景春風花似雪,香車玉輿恒闐咽。若個遊人不競攀,若個倡家不來折!倡家寶襪蛟龍帔,公子銀鞍千萬騎。黃鶯一一向花嬌,青鳥雙雙將子戲。千尺長條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虧。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裏雛鵷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任風吹。一朝憔悴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對比李白的《蜀道難》,我覺得,除了備言了自身的離別憂傷、世事艱難,他還另有一種對曆史的興亡之歎,器局反格外壯大些。詩人從渭橋邊枯木橫槎所引發的聯想寫起,其眼光已不局限於宮廷而轉向市井,後半部以“人生貴賤無始終,倏忽須臾難久持”的議論為轉折,跨越古今,思索曆史和人生,夾以強烈的抒情,胸懷之開闊不是俗流可以望其項背的。

可是人生犬牙交錯,對這樣卓越的詩人,命運還是一點也沒打算放過——好像他(她)越卓越,它就越不放過。一天,他寫了一篇《釋疾文》,剔骨見血地為自己的命運感傷了一番。最後的最後,他還是因為無法忍受疾病的痛苦(也許還夾雜了生之恐慌?),決定采取安樂死的方法——在跟親友一一道別之後,自己提起衣襟,滾進潁河結束了生命。多麼孤寂!沒個人商量,沒個人安慰著體諒著心疼著擁抱著,也沒誰攔阻,又多麼輕易,像風吹熄了一盞燈,像水珠落到了水裏,黑了下去,吞了下去……唉唉,這個庸俗的世界竟然無福承載一個天才詩人。

以現在的眼光打量過去,這樣的結局,也還好吧?人生本來就是一場病,比起日常的“如抽絲”來,似乎“病去如山倒”來得更痛快些,而一個詩人或愛人的意義不過如此:你來過,我看到;我知曉,你歡喜。如此而已。不這樣說,還要怎樣呢?還能怎樣?已經發生了,發生了一千多年了,無論怎樣都好像來不及了……還有,當然還有,所謂長生不死和白頭到老都是騙人的。雖然人們如果確能真誠相愛、生命將是永存這是個真理。但真理又怎樣?真理常常不如謬誤更切近我們,常常被時光呀、現實呀這樣無形的大手封存成琥珀,高高掛起在牆上,僅供參考,而我們隻能站在泥地裏絕望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