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王勃——萬裏念將歸(1 / 2)

公元676年的秋天,王者歸來。

那樣的人的歸去其實就是歸來。你不能以人的概念來圈定他的喜與悲、生與死——他當然是東西方文化裏都有傳說的半神,似乎用眼神和呼吸就可以寫詩。否則,二十七年的旅程和十六卷煌煌著作,難道你以為這是肉體凡胎可以完成的嗎?而除了這十六卷並非全本的《王子安集》,佚失的還有:《漢書指瑕》十卷,《周易發揮》五卷,《次論語》十卷,《舟中纂序》五卷,《千歲曆》若幹卷……他是唐朝的代表作。

而提起滕王閣大概不會有人想起什麼滕王了,腦中隻會浮現出那篇光輝燦爛的序,在南海風暴中他死無葬身之地,無墓無碑,更無墓誌銘,隻有這彪炳千古的無字碑——沒有序,閣和滕王都什麼也不是。

藝術的魅力是如此之大,它點石成金。

那是他的代表作。曆史上的滕王李元嬰是一個“驕縱失度”、“狎昵廝養”、所過為害的花花太歲,從“以丸彈人”、“以雪埋人”、“借狗求置”至悴辱下吏,逼淫官眷,實在是劣跡昭著,後“望法削戶”,“謫置滁州”,更可謂聲名狼藉,臭不可聞。曆史上閣製的規模也是代有豐儉,並不稀奇,而滕王閣一經損壞旋即有人修複如新,迄今已有28次之多。這是曆史上不多見的風景,是那篇序的魔力控製。有清代詩人尚榕的詩句證著:“倘非子安序,此閣成荒陬。”一千多年來,沒有人不這麼想,這麼認為。想來那些對它修了又修的人,心疼的其實是怕那篇序無所附麗。我相信以後的人們會更加注意對它的保護和修繕——因為雖然心疼他的盛大才華的人少了,可是舉著《滕王閣序》打旅遊牌賺的錢是越來越多了,簡直如同不可替代的心上愛人,無汝不成歡。也還好吧。

除了這篇驚人的序,還是他,寫下了許多驚人的詩歌,其才華甚至超過了德高望重的駱老師而位列“初唐四傑”之首,撥開傷於濃豔的石榴裙樣的陳隋雲朵,總領著大唐先鋒派四位一體無可取代的星星閃爍。

應該說四個都是少年天才:除了盧照鄰二十歲才當典簽,冒土稍晚一點外,駱賓王七歲、楊炯九歲就被舉為神童,而他更是六歲就作出讓人感歎的詩,九歲不僅能讀讀古書,而且能寫得《漢書指瑕》這樣洋洋大觀、糾正古聖賢錯誤而無所不宜的考據文章。一個九歲的孩子……就是讀書又能讀多少、讀懂多少?對此你沒有辦法解釋什麼,隻有坐下來讀他們,把時間坐深。

“四傑”名噪海內時,在任的禮部侍郎裴行儉曾有評點:讀書人要做官,首先要看他的器量見識,之後再看他的才學。“四傑”之中如王勃等人,雖然有才華,但是為人浮躁,鋒芒太露,怎麼可能是做官的料呢?隻有楊炯還比較沉穩,處世冷靜,可以當縣令一類的小官。

這個人以善於鑒人而著稱於世,所賞拔的文臣如蘇味道、王勮,武將如程務挺、張虔勖、崔智辯、王方翼、郭待封、李多祚、黑齒常之等人,後來都功成名就,而之前他隻見過“四傑”一麵,卻對他們個性和仕途前程的評述驚人的準確。

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其中他最頌讚會做人的楊炯恰恰是其中才華最低、成就最小的,雖然要單論雄厚他當仁不讓,可是,隻雄厚是做不得數的,就像人心再善也很可能寫得一手爛字一樣,才華和品格乃至美和善,根本就是兩碼事,雖然最後決定是否能夠抵達頂端、是否大美的決定因素還是品格或善,但還要有其他許多參數來做參照才行,譬如說,精力分散不分散,出不出奴才相。總覺得,一個詩人,他還是走回自己的村莊,埋頭硯田、少抬頭看人臉色的好——人臉色好壞,救也救不得、毀也毀不得自家田裏的一根秧苗。

就這樣,他沒時間左顧右盼,天落雨隻當晴,蛇纏足隻當藤,兩腳泥巴,在他的路上走著,是走在歸來的路上,左右詩句紛紛飄落,像九月的玉米葉子被風吹動,而所有路途都有隱約的溫柔……就這樣,我們還在啟程的時候,他已經在歸來了,一壟一壟望不見天邊的麥田的路啊。

二十七歲時的那篇序是他最茁壯的作品,是無心栽插的一壟,似乎一朵雲彩剛被他指出。於是它突然有了好聽的名字。這是另一種很盛大的布置,也是一種被謹記在冊的寂寥——在冊的那些人和事哪一個不是寂寥的呢?

關於他寫序的經過,五代時王定保編著的《唐摭言》作了生動的描繪——他正經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沉重打擊:好友推薦他到虢州地方當了個小官,卻在虢州參軍任上陰差陽錯殺死了自己匿藏的官奴而獲罪。這讓他心灰意懶,十幾年光陰荏苒,蹉跎了歲月,也消磨了他的豪情。

彼時,他前往交趾看望父親,路過南昌之際,正趕上都督閻伯嶼新修滕王閣成,重陽日在滕王閣大宴賓客。他前往拜見,閻都督早聞他的名氣,便請他也參加宴會。閻都督此次宴客,是為了向大家誇耀女婿孟學士的才學。讓女婿事先準備好一篇序文,在席間當做即興所作書寫給大家看。宴會上,閻都督讓人拿出紙筆,假意請諸人為這次盛會作序。大家知道閻都督的用意,所以都推辭不寫,而他以一個青年晚輩的身份,竟不推辭,飲了一瓢酒之後,接過紙筆,稍加思忖,便當眾揮毫,文不加點,頃刻成書,還不帶改一個字的,簡直一段傳奇!這情景讓閻都督憤怒並拂衣而起,轉入帳後,叫人去看他寫些什麼。聽說他開首寫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都督便說:不過是老生常談。又聞“星分翼軫,地接衡廬”,沉吟不語。等聽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氣象渾厚、隨手而來的句子時,都督不得不歎服道:“此真天才,當垂不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