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駱賓王——西陸蟬聲唱(1 / 3)

一隻蟬的命運是什麼?是歌唱。

從鑽出泥土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懷著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和理想而歌唱,展開綠綠的、潮濕卷曲的小翅膀,並嚐試著以稚嫩的聲音唱得響亮。

那第一聲的歌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他七歲那一年在稻穀登場的節氣裏作的《詠鵝》詩,是在數鵝的數量,又像鵝純稚的叫聲;是鵝彎彎著脖子仰望著天空高歌,又像孩子彎著脖子學習天天向上。這是小小的他對自然的樸素認識,和平、蘊藉,一時間傳遍了鄉野,他因此而被譽為“江南神童”。大概幾年以後,十歲左右吧,父親在山東博昌那個地方做了縣令,他就隨同母親到那兒去了。從此,他接受了齊魯學風的熏陶,刻苦從師,廣交益友,由江南神童成長為齊魯的才子。

少年才子自然是自恃的,何況神童?在自傳體長詩《疇昔篇》的開頭,談到進京考試的情事,他曾有這樣的描述:“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既托寰中賞,方承膝下歡。遨遊灞水曲,風月洛城端。且知無玉饌,誰肯逐金丸!”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自己早年崇拜的是英雄俠義之士,輕視的是官場得意的權貴顯要。但正當自己“承歡膝下”的時候,由於客觀環境的驅使,卻匆匆上京求取功名。於是就利用考試前後的餘暇,盡情地遊覽京城的勝跡,領略洛陽的風月,明知處境艱難,也決不追逐權門,乞求賞賜……從詩裏,我們能看得出當年的他多麼不把權貴放在眼裏。既然看不起他們,當然也就不願向當道幹謁、行卷——人家忙忙碌碌進行院外活動,他卻悠閑自得地飽覽京、洛名勝,總以為考試憑實力何愁試場不中,雁塔留名,自然是唾手可得。然而考試的結果竟是名落孫山。這對一向聽著表揚長大的他,打擊無疑是巨大的。

然而什麼也不能改變的,是歌唱——這個時候,任憑風寒雨冷,他還是拚力把翅膀長成漂亮強壯的黑色紗翼,把小鵝似的嘎喉嚨變聲為清亮勇敢的美聲。

因為格外出色的歌唱,還因為他性格的耿介,敢想敢說,出仕也帶著濃濃的詩人氣質,因此難免有時特立獨行,同一些人搞不好關係,受到官場宵小甚至不好不壞的普通同僚的排擠,所以他幾次做小官,幾次被罷官,還鋃鐺入獄,但一顆文章濟世的熱烈的心意始終不減。

如你所知,文章到底是濟不了世的,但麵對呼嘯而來壓城欲摧的時局,誰又能忍心不挺起那一副副小小的鐵肩膀?

所以684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私下找他,他馬上就去了。麵對大唐的現狀,他心焦如焚,拿起筆,寫下了著名的討武檄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題目有多個版本,這裏以《古文觀止》所刊為準)。“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一聲含了劍氣的壯闊嘯歌,內心的悲憤情感在文中盡數抒出,如出鞘難收的冰涼利刃“倉啷啷”作壁上鳴。才高為下,國家易色,這是他不得誌的累積和政治上的激進主張的一次總爆發。

據說檄文傳到武則天手中,她沒憤怒,見了斥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也不憤怒,而是帶著欣賞的興致來讀這篇文章。讀到“一掊之土未幹,六尺之孤安在”時,竟對左右怫然作色,說:“如此人才不用,是宰相的過失啊!”讀完之後又反複讚歎,說:“駱賓王的文章固然了不起,但徐敬業的武功卻未必匹配得上。”後來果然如此,徐敬業兵敗身亡。武則天很想將字字皆刺客的他羅為己用。她的反應讓人不得不想到三國時陳琳寫《為袁紹討豫州檄》呈上後曹操悚然汗出、拍案而起的舊事。由此看,這個非凡女子的胸次也可見一斑了——比後來曆史上“你殺我的馬,我殺你全家”、棋桌上也要抖三抖的那位罵街潑婦怎麼樣?不,不是,不是隱忍不發,隱忍不發不是這個樣子的——是喜,假裝的喜悅,那才可怕。

其實,她對他的重視和愛惜早有表示,他也有所回應,但站在一個相對正義的軍事集團、尤其是國家命運的高度,他不得不做出堅定的選擇。

一紙檄文天下動,那次行動在短時間內就集中了十萬軍隊,形成了起義軍的主幹。部隊出發了,將士們甚至在去戰鬥的途中,還大聲地唱著他臨時寫就的詩歌《在軍登城樓》:“城上風威冷,江中水氣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長安。”不消說,他的歌唱的號召力實在是體現了詩歌本身所存有的“刺”的作用——隻是“美”而不“刺”會使詩歌少了一半的美。這篇檄文幾千年來光芒不衰,可見文化的力量幾乎與山河同在,與日月光輝,不是其他力量能扼殺的。同時,賦予文化光芒的人格力量,其影響更是無時、無處不在。在他的家鄉義烏,曆史上的達官顯貴該有多少?都給忘掉了,隻有他沒有被忘記——一抬頭就可以碰著一個叫做“賓王”的酒店、中學或者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