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王績——倚爐便得睡(2 / 3)

貞觀之初,太樂署有位焦革很善於釀酒,就因為這個,他自求任太樂丞,跟焦革做同事。後來因焦氏夫婦相繼去世,再沒有人能供他喝到好酒,於是他竟然為這麼簡單的原因打算棄官還鄉。當然,也有政治上的原因——哪一個想歸隱的人沒有政治上的原因呢?他歎息著說:“到處是羅網,還是回家安心。”於是,他真的輾轉回到家鄉了,種田十六頃,雇幾個農人,他和家人種糧食釀酒,還養家畜、采草藥,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那期間有個叫於光的,也是個隱士,沒有妻子,在北渚造了一座房屋,一住就是三十年,自力更生,不依賴別人。王績喜歡他的澹泊和質樸,竟把家搬過去,和他住在了一起。於光是個啞巴,不會交談,他們在一起對酌時,一直默默無言,但雙方的心情都十分愉快。跟你我一樣,有時知音不在相擁——離開三尺,你坐著就是,聽我的琴,當聽水聲。

回到東皋後,他還憑借記憶把焦革製酒的方法撰成了一卷《酒經》,又收集杜康、儀狄等善於釀酒者的經驗,寫成了《酒譜》。之後,因為自己的出生地東皋的住所東南麵有塊磐石,他就動腦筋用石塊建立了杜康祠,早晚拜祭,尊為老師,並把饋贈過美酒的焦革也供進廟中,也尊為老師,親自撰寫刻印了《祭杜康新廟文》……他寫那些愛酒的先賢:“阮籍生涯懶,嵇康意氣疏。相逢一醉飽,獨坐數行書……”

(《田家三首》之一)“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醉後》)“旦逐劉伶去,宵隨畢卓眠。不應長賣卜,須得杖頭錢。”(《戲題卜鋪壁》)羨慕阮籍、嵇康和劉伶的自由疏狂的野老樣子;也寫醉酒之好:《嚐春酒》詩裏還說“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說阮籍能醉六十日,他可以醉上千日,很可愛的小吹牛——或許是酒話呢,也未可知。

他愛酒愛得口無遮攔。有人請酒喝,他不分貴賤,都去赴席,並常常在人家的牆上信手援筆,一座皆驚:“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

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現在我們可以見到他標題指明為題壁詩的就有七首之多;他喝酒也喝得理直氣壯。當時有個刺史叫杜之鬆,是他的老朋友了,有一次請他去講禮法。他直接謝絕說:我不能在尊府裏談糟粕而放棄醇醪啊!——喏,他把禮法視為“糟粕”,把酒奉作了圭臬……酒是他一生最盛大的詩篇,最好的妻子,最乖的女兒和最愛惜的家傳寶物。酒是他的私藏。

是啊,醉是很好的,可以忘記許多事情:大歡喜、大憂愁,而人最好的狀態不過是:一如往常。還是他在某次大醉後寫醉酒的感覺寫得好:“醉之鄉,去中國不知其幾千裏也。其土曠然無涯,無邱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醉鄉是離開這個風吹著浮塵的人世間唯一可以遁逃的地方,好像蒼老的媽媽和最初女友微微煦暖的窄懷抱。凡醉處,皆故鄉。

他也許提前開悟了生命的悲欣交集?要不,為什麼自己早早寫下了墓誌銘,在那種對生死還存在著大迷惑(現在當然也是)、神秘主義盛行的時代?“……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若頑若愚,似驕似激……”天子不知,公卿不識,賣卜占星,勉強吃飽;行路好像沒有目標,坐下好像沒有依靠,每天都覺得生存好比附贅懸疣,死去潰癰才算爛完畢;抬眼看,他所居住的鄉下的院子裏皺皺巴巴萎縮著三條泥巴小路,堂屋也隻存有四麵牆壁,何況並沒有親戚可以走動,更沒有一個人能夠了解和疼惜他……在唐朝這個江湖混到最後,這樣的一個人,除了騎著牛四處遊蕩,遇到酒店,逗留數天喝到大睡三天,還能做什麼呢?似乎就剩下大醉大睡之後填幾首詩和窩在家裏讀幾本書了——他把《周易》、《老子》、《莊子》等有數的幾本放在床頭隨時讀,其他的書卻很少翻。他很有智慧,也很前瞻,高情勝氣在眾人之上,我們如今對他的見識依舊懷著極大的敬意。我們甚至沒有什麼進步,因為和他有著差不多的讀書喜好而有點竊喜。就這樣,回頭摸索,時時觸著珍珠,而此時夜濃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