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不癡迷。這個細細摳唆詩歌(京昆、書法、國畫、民樂……可不也是詩歌?)細節的過程如同一個術士或術士的木炭,我把自己投入中華文明的煉丹爐裏,發現了星星——好像去鄉下一抬頭看到滿天繁星時的失聲歎美。這個過程像一場戀愛,我無法單方麵停止。
當然,說這是一份作業有點不合時宜,除了寫作動機完全是因為喜歡,還因為:它是無用的。而這個時代裏,人們從出生就被推著往前走,很少有人去想這是不是我想要的,我們隻會想這是不是最好的。沒有時間等我們去放空,去細細感受,去思考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大家隻關心那些能立刻解決問題,或者立刻引起興趣的文字。我去看書店裏擺放在最顯眼位置的圖書,發現幾乎全部都是“××決定成敗”、“誰動了誰的××”等很有用的書,以及“戲說××”之類輕鬆愜意、檀香扇一樣招搖過市的休閑書——我以前寫的那種。我為“××”們更為我自己難過——為曾經那樣軟骨頭的妥協。
說起來,似乎那樣也沒錯,誰也沒錯。可是,哪裏錯了?……
時間太快了,“嘩嘩嘩嘩”流過去就不回頭,一霎都不肯停留——最初觸到它們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可分明已經過去了20多年:小時候父親曾逼我每天早上背一首古詩,一天不落,要求“會背、會寫、會講”,長短一樣。那時偷懶,先揀短的(絕句們)背,可是短的總有個數,後來長的終於也沒能躲過去,還因此罰站挨過打——就是現在,我正在寫字的此刻,母親心疼(我)又責備(我和父親)的眼神還在案頭父親打過我手心、她劈手奪下的銅鎮紙上聚著。摸摸,還有餘溫。
學齡前到中學畢業所有的早晨,都給了它們——背了很多年,到現在,還能結結巴巴背下來的,剩了3000多首。沒覺得多委屈,因為一委屈,父親就說:“人家寫都寫出來了,我們背背還不應該嗎?”父親還好大耐心地教這教那……我給裝了一腦袋的無用之物,卻曾蒙昧,用它們彎成湯匙,掙吃掙喝。唉,那些好玉,它們本該含英咀露,被高高舉起……對不起它們。
壞的是:覺悟得有點晚了;好的是:覺悟從來都不晚。在我這裏,它重歸無用。這讓父親和我都開始有些高興了,那種真高興。也不吵了,隻談藝術。在母親有了事以後,居然有了一點母親沒事的錯覺。
過去的日子山重水複地回來了。多好啊。
好像是黑格爾的話吧:藝術的本質就是無用的。在重視現實的民族和重視現實的時刻,應該是沒有藝術生長多大的空間的,人們被迫向藝術做著告別。但是,又恰恰是這個最重視現實的國度,以數十代人的持續努力、數千年的積累,鑄造了星空一樣的東方詩意,並誕生了世界上最偉大、最迷人的一個詩歌時代,誕生了讓我們所有人都為之驕傲的唐朝詩人,一撥兒真正的詩人——就是一撥兒普通人:禁婆善哭,擔夫能吟,長亭粉壁,青樓紅箋……無人不能,無處不詩,多麼不可思議。星空是沒有用的,而那些人哪有個死?
他們齊齊飛翔在那裏,就像天上的、建築於一千多年前的彩虹,明亮、樸質、奔放、婉轉、幽玄、潛隱……結實,豐美,各臻其妙,並親密交談。直到現在,還能讓分散在這個藍色星球上各個角落的華人,通過它聚集在一起,用帶了各國口音的母語,用母語裏分屬各個地方的方言,舉頭低頭,吟誦同一首詩,感受同一種純淨而神聖的感動。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我享受並竭力想留住這個感覺,因此,會因了他們歌唱的吸引,而小聲歌唱他們的歌唱。
這歌唱情不自禁。
簡墨
2013年5月30日
於濟南石橋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