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往事》 第一章1970(6)(1 / 2)

父親是在大西北深處的某地測量大地時忽然接到祖母拍發的電報的,便給上海母親所在的那個激光研究所打長途電話,祖母的擔心被應驗了,得到的一個壞消息是:母親不但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甚至已經病危!母親患的是白血病,病發現得突然,病情在短時間內急劇惡化,情況危急!我在很久以後才了解到:母親的病和最終的死竟是和我童年時代最心愛的玩具--那輛漂亮的小坦克有關係的!我的童年正值那樣一個玩具匱乏的年代,我如何能夠擁有那樣一輛人人看了眼紅心跳並且是在商店裏壓根兒就買不著的精致逼真的坦克?事實上那不是一個玩具,而是一輛坦克的模型,母親在上海的激光研究所裏的工作是和坦克有關--她也正是在研製坦克上的激光瞄準鏡的工作中和同組中的其他同事一起出了事故的:激光的輻射毀壞了他們的血液……等父親從西北深處先坐汽車到蘭州再坐飛機到達上海的醫院時,母親已經不行了,到了她三十二歲生命的最後幾日,她從昏迷之中醒來,在回光返照中所表達的最大心願就是想最後再看我一眼,但此願望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唉!說起來我的母親是為了祖國的軍事科技事業獻出了自己年輕而且美麗的生命的,當時我隻知道她的死可以光榮地被叫做“犧牲”,是“因公殉職”,並且是一位“革命烈士”。一個沒有上過戰場打過仗的女人怎麼會成為“革命烈士”並且“光榮犧牲”了呢?我不理解。翻開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編年史冊:在此前一年,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我邊防部隊和強大的蘇聯軍隊(他們還叫“紅軍”嗎)在東北邊界的珍寶島痛快地打了一仗--我在後來聽說這事兒之後,總覺得我的母親是和那些新研製出的坦克一起參加過這場戰鬥的……好像也是從此以後,我就再也不玩那輛小坦克了……

在三十五年前的那個叫人沉重不支的晚上,在我家黑暗的裏屋裏,祖母懷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呆坐在床頭,始終沒有一句話,甚至沒有發出一聲歎息!到了最後,隻有一顆淚珠泛著晶瑩的光亮從她的眼角滾落下來,被父親看在眼裏……沉吟了片刻,站在黑暗中的父親說:

“姆媽,不要這樣,堅強一些,我們還得活下去呀!”

我越長大就越理解父親當時的這句話首先是在心裏說給他自己聽的--在當時,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加喪魂落魄悲痛欲絕的人了!我還依稀記得:到了晚上,我和祖母在裏屋睡下之後,他還一個人坐在外屋吧嗒吧嗒地抽煙,伴隨著一連串的咳嗽,有時候便到院子裏去了,到後半夜才回來……

到了白天,在我麵前,他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母親的死換來了父親在家,估計是我出生以後他和我在一起呆的最長的一段時間--有多長?也許是兩周三周,也許是一個月,這時的我對時間還沒感覺。

對於我們這個地質隊家屬院的孩子們來說,一般情況是父親長年在野外工作而母親是在家裏的,所以誰的父親回來了誰的氣就粗一些,現在輪到我了--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懾於站在我身後的我爹的威壓,被我摔倒在沙堆上吃了一嘴沙子的劉虎子非但沒有進行新一輪的挑釁,還跟我未經講和就玩在了一起,如此一來剛剛分裂成的兩撥人又合二為一--所有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們又玩在一起了,隊伍得到了重整,劉虎子強調他是“大將”,封我為“二將”,習小羊則繼續做“軍師”。

父親在家,說是休息,但也要隔三差五地去一下單位,幾乎每次都是帶著我去的,我從成都來到西安之後還是頭一回去他的單位--就是國測局地質大隊機關的所在地。那是在已經很像是郊外的某個地方,從家屬院步行去需要半個鍾頭。在父親將我高高地架在他脖子上初去單位的路上,還經過了一個挺大的土堡形狀的磚窯,隻見磚窯黑漆漆的洞口邊上站滿了人,都在那兒伸長脖子探頭探腦地朝裏看,一邊看一邊還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什麼……父親停下腳步,就近問了一個圍觀者,那人說是有人一大早在磚窯下麵發現了一個死人--我嚷嚷著非要看,架著我的父親就上前兩步擠進人群,讓我朝下麵看,我也確實看見了:在黑漆漆的窯洞底部,一個男人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後來,穿藍警服的警察來了,我們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