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這家人有點壞也有點怪。
女主人是個瘋子,也就是說:習小羊有個瘋媽,習小羊他爹有個瘋老婆--從外表上讓我這個四歲小孩都能夠一望便知其瘋,她的發式很特別,不同凡響:是文革中挨鬥時被強行剃成的那種陰陽頭式被她自己頑固地保留下來了,她自己保留了這個發式--每回理發時,她總是對著鏡子拿剪刀一定要把自己剪成這個樣子。因為瘋了,病休在家,所以老是能夠看見她,老是見她在露天的公用水龍頭前沒完沒了地洗洗涮涮,一邊幹活還一邊自言自語,但從不正眼看人。
習小羊的爹經常打他的瘋媽,幾乎每晚必打(這讓我在成年以後的回想中想到了更加豐富的內容),白天也曾公開當眾暴打--那是我來到世上對野蠻與殘忍的初次領略:一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那麼瘋狂地痛打一名弱女子,就像狼在吃羊……我的觀看每回都被祖母製止了。因為他家就在我家隔壁,加上當年所住的這種青磚蓋的老平房又是不隔音的,所以每天晚上發生在這個家庭的暴虐我們都能聽到:男的憤怒地叫罵不止(真不知他怒從何來),然後是一通劈劈啪啪的痛打,比較奇怪--讓我在懂事以後回想起來想入非非的是:他打著別人,打著女人,自己竟然發出亢奮之聲,而被打的瘋女人反倒是無聲的,一聲不吭,就跟不存在一樣……
後來我聽父親說:連習小羊他媽的瘋也是習小羊他爹這個“壞蛋”的“傑作”,習小羊的媽原來不但十分正常,甚至還是一個冰雪聰明的江南女子,在大學裏讀書時就屬於品學貌俱佳的好學生,後來在工作崗位上也是很出色的,她在當年下嫁給習小羊的爹就曾被單位裏的同事私下形容為“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那個一身狐狸味的爛男人卻長了一張小甜嘴,自命清高等人來追的“才女”正好上當。而她的瘋是這樣造成的:因為在自己的日記中寫了對林彪、江青等中央領導人的私人性看法而被急於尋找機會爬上去的其夫偷偷交了上去,在文革之中多次被剃成陰陽頭當眾批鬥,幾回下來人就發了瘋,嚴重的時候還曾在精神病院住過一年……
雖然這次沒挨打,但習小羊也是他爹經常痛打的另一個對象,和他的瘋媽不同,他每次挨打時都會像屠宰場裏正在挨宰的小豬一樣吱哇亂叫大聲哭喊的,讓我和祖母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有時候,善良的祖母還會用她的手杖敲擊幾下牆壁,以示勸阻。
我挨打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一切又恢複到往日的寧靜,我還是在家時看小人書、畫畫;然後一個人到院子裏去玩,再見到這幫孩子時已經有點不懼,他們似乎也不敢再惹我了,誰讓我有一個厲害的奶奶呢!
這是一個蟬聲飄蕩的夏日午後,按照慣例,祖母在家中睡午覺,我是從來不睡午覺的,自己玩著,並將自己最得意的玩具--那是遠在上海工作的母親送給我的一輛小坦克,從我家門前的空地上開到了習家門前,嘴裏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正開得如癡如醉時,一對穿著咧開了嘴的破涼鞋腳趾縫間髒得滲出黑油泥來的小腳丫子,出現在了我坦克行駛的正前方,像兩個難看的碉堡,擋住了坦克的去路……我抬頭一看,見是習小羊蟋蟀一般的大圓腦袋,臉上還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我剛想讓我的坦克繞道而行,他一隻肮髒的臭腳丫子已經踩到了我的坦克頭上,結結實實地踩住了,還踩痛了我的小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