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劉,說起來我們家還救過你的命對不對?你忘了前年冬天你被造反派用鐵棍快打死的事情了,忘了吧?是索索他爸爸把你背到醫院裏去的,那天還下著雪,院子裏的雪地上全都是你的血……為了救你,索索他爸還被打成了保皇派!你是不是都忘了?你這是對救命恩人的娃兒恩將仇報……”
祖母所講的這件事,我在後來又在父親的口中聽到過那麼一次,印象至深的是雪上有血的這幕刺目的圖景。
“老劉,你三八年參加革命怎麼了?你三八年參加革命就可以欺負我們老百姓嗎?!索索他爺爺是二七年就入黨參加了革命的,比你資格老得多……”
麵對劉書記這個標準的“三八式老幹部”,祖母講出的絕非虛言也是事實--隻是這事實是不那麼完整的:我祖父的確是在1927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剛一入黨,就發生了“四·一二”大屠殺,到處在殺共產黨,祖父帶著新婚的祖母從北平跑到天津,從天津乘船去了南洋,在新加坡生活了幾年之後又回到了中國,祖父在曆史上的這個行為後來被定性為“自行脫黨”……
“老劉,你是老黨員老紅軍老革命,還是一個單位的領導,可是你看看你都是怎麼教育孩子的,四個兒子,一個被政府鎮壓了,兩個還在裏頭關著呢,剩下這個最小的,整天不幹好事,帶著一幫小孩專幹壞事,今天欺負這個明天欺負那個,對孩子,你怎麼能生而不教呢?!”
祖母的最後一番話可真是直刺老劉的心窩子:他的老大是在幾年前本院孩子和對麵“六號坑”的孩子之間所發生的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群架之中因為捅死了人而被槍斃了的,老二老三也是因為在這次事件中將人打傷致殘而正在服刑,在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上,這個沒文化的老革命真是一籌莫展,可謂“養虎為患”……聽完祖母這番訓教,老頭像個老猴子似的“嗷”地叫了一聲,奔出門去,先在自家的小廚房裏抄了一把火鉗,然後跑到院子裏去了,一邊叫罵著一邊到處找他的那隻“小老虎”……
放在平時,別人家的孩子受了這家“老虎”的欺負是斷不敢找上門去的,隻能忍氣吞聲,躲在家裏唉聲歎氣……所以,祖母此舉便成了轟動整個家屬院的一大“壯舉”,當時被人稱頌,日後常被提及,院子裏的人懷念起祖母來的時候,首先是提到這件事。
此事的最終結果是:劉虎子被他爹從我們所住的家屬院的露天公廁中一個爬滿蛆蟲的角落裏拽了出來,強行拖過整個院子,屁股被火鉗子夾爛之後,人還被綁在院子裏的一棵老槐樹上示眾,直到天黑以後,我祖母再度上了劉家門,替他說情之後方才解了下來,孩子餓得連哭都顧不上了,進屋後端起碗連喝了兩碗稀麵條。
可以肯定的是:人之初,性本善,四歲的我還是一個好孩子,所以這個結果竟然並未讓我感到幸災樂禍,這一天裏因我而起的事端反倒加深了我的一大困惑,讓我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我隱約感到是我來的地方不對,可我真是從那裏來的嗎?
一個孩子對於自己出生的了解隻能仰仗於大人的相告--連誰是我的母親都是別人告訴我的,何況我的出生之地呢?先是祖母後是父親告訴我:我於文革爆發的1966年出生於成都這個地方,是我的母親在四川省人民醫院將我生下來之後寄養在祖父祖母家裏的,母親在上海工作,父親在西安工作,他們是同一所大學不同專業的同學,在大學裏談上的,在婚後一直處於兩地分居的狀態中。我跟著祖父和祖母長到三歲的時候,祖父因患肺癌去世了,我便跟隨祖母來到西安父親這裏,父親所從事的地質工作的性質就是長年出差在外,所以平時家裏頭老是我和祖母兩個人。
記憶中的祖母是一個話很少的老太太--別看她在老紅軍麵前那麼能說,後來我才從父親那裏了解到這跟祖父在前一年的去世有關,她喜歡講成都家(那才是她和祖父的家)裏的事,說我們住的是木質的小樓,我就在紙上畫上一個小木樓;她喜歡講我的祖父,患肺癌去世的祖父一輩子離不開一隻煙鬥,我就在紙上畫上一個叼煙鬥的老頭;祖母說在成都的家中給我買過一隻鬥雞,我在四歲以前最愛玩的遊戲就是找人鬥雞,我就在紙上畫了一隻雞--不記得鬥雞長什麼樣,就畫成普通的公雞的樣子;祖母還講到過我在兩歲那年曾經曆過的一場大劫,不但吃錯還吃多了藥,是我的保姆李婆婆把我救過來的,她不停地給我灌綠豆湯……我就依照祖母的樣子,在紙上畫了一個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