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怎樣爭當百年內可能出現的大文學家(3 / 3)

“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他狠狠地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喂?我老實告訴你,你我都沒希望啦!”

我耐心地安慰他說,不要急,還有幾十年時間呢,這種事,不是兩三個人下得了結論的,來日方長,曆史自會作出結論。他反駁我說,再過幾十年,他們三位專家肯定還健在,其中那位中年的專家保養得極好,據說對營養學很有研究,說不定他會死在我倆的後頭。隻要他不死,結論就總是由他來下,而不是由我們來下。說到底,我們總不能自封為大文學家吧?這不令人笑掉大牙嗎?再說今日報上登出的那些候選名單中排除了他,就影響了他在大學裏拿學位,拿不到學位,前途就更加無望。候選人都沒挨上邊,又拿不到學位,還搞什麼文學呢?先前還抱著希望,有一個奮鬥目標,現在他成了什麼人啦?他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受了我的牽連,誰叫我自以為是,與專家作對,想走什麼捷徑,現在可弄得好:死路一條!假如不是我搗亂,他早上了候選名單,他能肯定自己是前幾名,因為國人早就承認了他是最有希望的種子選手。

本人就這樣糊裏糊塗地被判了死刑,當不成大作家了。盡管本人也想反抗,但又知道那是毫無用處的。一個大文學家,總得有自己的讀者群,哪怕這讀者群隻有兩三個人。而在我們這裏,每一位讀者都是專家們的貼心人、好朋友,他們永遠堅定地站在專家們一邊,同呼吸共命運。所以隻要被專家否定了,一個人的藝術生命就算完了,沒有一位讀者再來讀你的作品。表弟說得對,這就是與專家作對的下場,這就是狂妄自大的結局。文藝界的同僚們談論起本人來,開始使用這樣的稱呼了——“那隻猴子”, “那把掃帚”, “那位賣燒餅的”等等。沒有人記得我也曾經是最有希望的種子選手,也曾參加過高考和智力競賽,成績不怎麼壞。他們還驚訝地睜大眼睛,做出努力回憶的模樣說道:“這家夥是怎麼鑽進我們的隊伍裏來的?我們怎麼會疏忽到這種地步,讓這樣一個勢利小人在我們這裏得誌呢?”說到讀者,他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卻偏偏牢牢記得我對三位專家的那次拜訪,他們將專家們製定的那張圖表稱之為“在重重壓力下誕生的綱領性文件”,用一種神秘的表情講述那三個人在茅屋裏製造圖表的情形。提到他們的工作是如何被一個破門而入的暴徒打斷,然後他們又如何臨危不懼,趕走了暴徒,製定了文學發展的大方向,開創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新紀元。

本人被排除在外之後,仍然關心著文學發展的前途。由報紙上所公布的最新候選人名單上得知,專家們已經將候選人的年齡放寬到六十九歲了。據他們說,如今的醫學是如此的發達,各種延年益壽的秘方不斷發現,隻要保養得當,要活一百歲以上是毫不費力的,按一百歲計算,六十九歲完全可算是中年,而現在三十幾歲的人就隻能算是兒童。相形之下,還是六七十歲這一輩的人更為穩健、成熟,根基也更深,修養更高。隻要他們注意身體,活到一百歲以上,是有一線希望從他們當中產生大文學家的,當然這並不排除三十幾歲的人當中產生的可能性,但三十幾歲的人也要注意身體,因為活得越久可能性就越大。放寬年齡的政策使得文藝界的同僚們皆大歡喜,現在老一輩與少一輩的文學家是緊緊地攜起手來了,他們相互尊重,取長補短,青年文學家欽佩老文學家的學識,老文學家讚揚青年們的朝氣,一派和諧寬鬆友愛的氣氛,令人感動,給人以鼓舞。在這種友好氣氛中,本人的問題承蒙一位慈愛的老專家關懷,又被重新提了出來,經過專家委員會的反複討論研究,大家作出決議:隻要本人去掉一些虛榮心,不千方百計突出自己,把性情放平和一些,宏觀地看待很多問題,他們會要重新考慮本人的問題的。他們要求本人要不斷地向中年專家請教,向不太老的專家交心,至於寫出的文章,則要求每一篇都花樣翻新,調子絕然相異,比如今天用電報似的短句,明天就用不打標點的長句,今天寫一隻狗,明天就寫一首詩,等等,使人有一種新鮮感,不斷產生閱讀的衝動。做到了這幾點,同時又學好了外語和哲學,注意了身體的鍛煉和營養的補充,他們全體打算在下一批評選候選人的時候添上本人的名字。這個消息是由我的表弟通知我的,他來的那天,喜氣洋洋,告訴我他已經“擠進去了”,並且很快就要拿到學位,一旦拿到學位,他就占了絕對優勢。當然,還有一件事他感到擔心。我問他是什麼事,他說他患有慢性肝病,這對他的壽命是一個很大的威脅,萬一活不到那一天,一切全是空談。我說,凡事都有很多可能性,人的壽命固然自己無法預料,但專家們的意見也不是不可改變的。對於我,他們不是已經改變過一回了嗎?也許他們在表弟還健在時便破格宣布他為大文學家,或者他們自己得了急病,在臨死前承認他為大文學家,這樣的情況都是可能出現的。說到我,我並不希望他們來這一手,因為我自己也想去占那個寶座。我雖然沒有學位,可也沒有任何慢性疾病,按常規判斷,我肯定比表弟活得久。為了確保長壽,我打算每天堅持鍛煉,吃大量的補藥,隻要有錢就吃,將好一點的衣服和家具全部變賣,吃到肚子裏去。聽了我這種硬邦邦的宣言,表弟非常氣憤,揚言他要去專家委員會遊說,讓他們在候選人的條件當中增設學位一項,他認為自己是完全有把握成功的。據他摸底,每一位專家本人都是有學位的,一半以上在名牌大學畢業,他們是用非常純正的理論來武裝自己的頭腦的。現在曆史賦予他們重任,讓他們來擔任培養未來的大文學家的工作,正是他們的學識發揮威力的時候,難道他們倒要拋棄了自己幾十年努力獲得的成果,去搞某些歪門邪道?表弟進行了一係列的推理之後,越想越樂觀,他知道在我們這些人中間,他是唯一獲得學位的人,他的遊說要是成功,就等於是登上了寶座。

女士們,先生們,大文學家到底由誰來當,至今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朦朧發光的目標在遠方的迷霧中時隱時現,道路無限漫長。每當閉目冥思,專家們的教導就如警鍾一般響起,督促我們改造自己這種耽於幻想、行為懶隋的性情,激勵我們去作那拚死的搏鬥。專家們深邃的目光早就洞悉一切,他們胸有成竹,按部就班地展開工作,問題的答案一直在他們心裏,文學發展的大方向始終歸他們牢牢掌握。我們的青年朋友們一天比一天成熟,他們顯得訓練有素、談吐深沉,有部分人在學識上已經接近專家的水平,個別人已經達到了這個水平。以輕浮的態度談論文學的人已經沒有了,人們的討論範圍是越來越集中在一些高層次的理論問題上,每個人都把解決這些問題與自己的文學實踐聯係起來,不斷地突破自身,不斷地開辟新的領域。與此同時,老一輩文學家們也在努力鍛煉,保養身體,大吃補藥,減少消耗,希望在關鍵時刻為我們的文學事業立大功。看到這種大好形勢,我們專家們心頭的憂鬱也在漸漸地減輕,慢慢顯出和顏悅色的表情來。

誰來當大文學家的問題一定會解決,在明天,或在不遠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