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名人竟然穿著睡衣到我家來了,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因為他是名人,平時總是我去拜訪他,他從不回拜。他明明是有什麼事,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熱切。我連忙為他倒茶。他喝了一口茶後,激動的情緒稍稍平靜,開口說話了:
“殘雪,你也是寫小說的,對於這類事可能會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問問你,一個人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刹那,究竟是何種情況,是否被證實過呢?當然我是指一般性的死亡,我想搞清的是大多數人的感覺。”他站在桌邊,睡衣的邊角因為長久不換已經油汙了。他用手指敲著桌子,滿臉惶惑的表情。
“您想做一個試驗嗎?”我反問他。
“想,想得要命。你知道我為什麼夜裏不敢合眼嗎?我害怕在睡眠中突然死亡。這一年多來,每一夜都在提心吊膽中度過。自然而然就想起做試驗的事來了。不過我還沒有最後打定主意,這種事不是隨便打得定主意的。但是那種誘惑實在是太強烈了。”
我看出來,他一點也不需要什麼人的忠告,他不過是找一個人說罷了,這個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您還要經過一段時期的醞釀才會著手去幹,對嗎?”
“正是如此。這種事,不能說是胸有成竹,一定要依靠某個瞬間的衝動。謝謝你,今天我把這件事對你說了,我的想法更明確了。到底你是寫小說的,對我的想法清清楚楚,我當過名人,住院的時候,我簡直像個木偶。是你勸我讀醫書的,我還記得。現在,我簡直稱得上這方麵的專家了,就差那個試驗。”
他離去的背影讓我深深地感到,現在,他的確是獨自一個人了。其實我們誰又不是這樣呢?我們白天裏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忙忙碌碌,夜裏睡得又沉又死。假如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在半夜裏突然醒來,再也睡不著了,一夜又一夜,難道他就不會產生做試驗的念頭嗎?關鍵是,我們白天太累了,一倒下去就睡得那麼香,所以誰也不會有失眠的經驗。名人真是自作自受。
我對名人的結局作過好幾種設想。人到了這個地步,要設想他的結局是比較容易了,所謂“千條江河歸大海”吧。
名人的結局很平常。在最後那一個月,我們誰也沒有再見過他的麵。他將住宅單元的門從外麵鎖上,放下窗簾,夜裏也不點燈,他要造成一種讓人以為他旅行去了的錯覺。我當然知道他在屋裏,不過我倒沒有很大的好奇心,因為結局早就定下了。我隻對一件事有興趣,就是他在最後那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因為這可以作為解開我心中疑團的線索,但這個線索也是靠不住的東西,我仍然要獨自承擔著自身的惶惑走到最後的目的地。
他是在中午時分爬到七樓上再跳下去的。當時陽光普照大地,空氣十分清澄。大概他認為這種天氣更有利於他那種快感的體驗吧。要是陰雨天,腦子裏就不會那麼清晰了。很多人都看見他了,他笨拙地模仿鳥類,將雙臂揮動了幾下,很快就可恥地砸在水泥地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當然我也沒法弄清他臉上的表情了。
我想,名人實在沒有必要模仿鳥類。人類總忘不了模仿,哪怕死到臨頭也是如此。要是逕直走到樓上就往下一跳不簡單得多嗎?揮動雙臂肯定妨礙了他最後的體驗,這個傻瓜。其實我又何嚐不是這樣呢?不然我怎麼會對他臉上的表情有那麼大的興趣呢?
名人死後,根據他的遺囑,那些醫書搬到了我的書房——從他立遺囑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他那種模仿的劣根性。我一打開書就吃了一驚:除了最初買的那幾本通俗醫書以外,後麵買的書籍連翻都沒翻動過!原來他早就不看書了,原來他手裏捧一本書隻是做做樣子罷了。這一點當時我倒沒有察覺到,足見我的淺薄。
我走到街上,站在人群當中,人流來來往往,聲音十分嘈雜。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總免不了流露出:他們都在躲避那件事。
那隻是一個遲早的問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