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林舟 文學評論家(3 / 3)

問:《思想彙報》這個十一二萬字的長篇,除了中間偶爾為對“他”的敘述,一直以“我”的自述構成,而且始終是那種迫不及待的傾訴的調子,你在寫的時候是靠什麼支撐而保持著這種語調的一貫?它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透露著寫作的存在狀況——一種麵對孤獨和虛無而無所依傍的狀況?食客和他人構成了“我”之為“我”的肉身的存在,為了這個存在他無法拒絕實實在在、糾纏不已、顛三倒四的生活,然而他在內心卻感到毫無意義,充滿恐懼、屈辱、焦慮和無聊, “過著地獄般的生活”。書中“我”談到:“我想找一個生活下去的理由,一個支點,但這東西分明找不到”。於是向首長彙報成為“借口探討我內心的問題”的方式,也就是說莫須有的“首長”是“我”無處藏身和無法安棲的靈魂麵對自身的需求的創造。

答:我很高興這篇作品能被你理解。關於藝術家與藝術,關於正在創造的作品與以前的作品,關於作品與讀者關係的實質,長期以來我有很多話要說,我在《思想彙報》這部作品中找到了突破口,像是神力操縱似的,激情從筆端不斷瀉下,這是我寫得最快的一篇,草稿幾乎完全不用修改。我有一些以藝術本身為題材的作品,這是一篇最大的,其他的還有如《痕》《無法描述的夢境》等等。正如你所說的, “我”把自己弄得空無所傍,都是話筒對麵那個“首長” (虛無的替身)的搗鬼,而“首長”本人又是“我”靈魂的需求, “我”的創造。有了這個“首長”,藝術家“我”那個恐懼、屈辱、無聊、顛三倒四的世俗生活才有了意義,因為從此他就可以對著話筒清晰自己的靈魂,朝著拯救的方向不斷努力了。當然在傾訴的同時仍然隻好過著屈辱、無聊、顛三倒四的生活。

問:《突圍表演》的創作有具體的東西觸發了你,給你帶來靈感嗎?是否經曆了一個較長時間的醞釀和計劃?完成它花了你多少時間?

答:一般來說,作品,尤其是長篇,總是有具體的東西觸發作者的。像我的這種作品,那具體的東西是什麼自己也難說清,恐怕要分析潛意識了。《突圍表演》從醞釀到完成花了十個月。寫這部作品時,我還沒有自己的書房。冬天為了取暖,隻好同老父親共一張飯桌,將小小的電熱器放在底下。房間很陰暗,手凍得發木,但筆下寫出的東西卻有那麼大熱力。

問:對你的《突圍表演》,我以為日本評論家日野啟三的評論甚為精當,他的《突破語言的淤泥》要言不煩地指出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核心。這部作品給我的一個突出的印象是:它充滿了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但是人的心靈卻是沉默的,它包含著搖曳多姿富於雄辯的話語,但是人的真實存在卻是未明的。因為這些聲音、這些話語一直在互相否定著,互相拆解著,相互取消著。小說在營造這樣的語言景觀的同時,驅使我們回到無言的真實存在。因此可以說這部小說是以反語言的方式來啟迪我們麵對人自身。

答:我同意你的看法。

問:《突圍表演》比較多地運用了戲擬、佯謬、誇張、反諷等手法,從頭至尾洋溢著一種喜劇精神,你好像是以一種盡情遊戲和狂歡的心態操縱著各種語言方式,在這心態的背後,是你超然物上的優越感還是你對人的處境的悲憤和絕望?

答:是二者兼有吧。

問:在這本書中,跛足女人說“你們甚至可以直接進入故事充當主角”,這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不是也透露了你的創作動機:你為每一個人設立一麵審視靈魂的多棱鏡,同時也包含對自我的審視?

答:鏡子的設置就是為了來審視自我的。但我希望讀者都進入作品充當主角,既當寡婦又當X。整個《突圍表演》就是要讓寡婦同X這個兩極相通。現在還很少有人看到這一點,將來會有的。

問:你的很多小說都寫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的介入,很多時候甚至是強行闖入。這是否可以看作你所喜歡的進入虛幻世界的一種方式?

答:也許是吧。一般總是另一個人強行介入主人公的生活。主人公往往是比較表層的、尷尬的,那另一個人則比主人公更為本質,主人公必須通過這個鄰居或這個食客來觀照自己,認識自己。他們逼迫主人公運動起僵化的肢體,奮起創造;他們時刻不忘斷掉主人公的後路,免得他(她)左右環顧,作無謂的傷感。他們是主人公自身動力的對象化。從這種結構,你可以看出欲望與意識之間糾纏的、神秘的關係。

問:你早期的小說在語言方式上頗為華彩詩化和抒情,很多句子是可以當作詩來讀的,而《曆程》以來的作品中,語言趨於樸素直白,同時更為密集,更多思辨色彩。這隻要將《天堂裏的對話》和《輝煌的日子》作一比較,就可明顯地感覺到。你是否有意識地進行了這一轉變?

答:我的創作是一個由表及裏的過程。越深化越有詩意,但這種詩意不再借助於詞語的渲染,而更多的是不動聲色的暗示,這種暗示很難為一般人所領悟。我沒有故意進行這一轉變,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怎樣表達過癮我就怎樣表達。同早期作品比,我近期作品中的幻想力確實是更為有力,營造的意象也更為濃密了,當然也就更有思辨色彩。真正的藝術中的思辨隻能存在於幻想力的爆發中,而不是表麵的理性中。這個問題在批評界從未解決。問:在你的小說中,我覺得《天堂裏的對話》 (之一、之二)在基調上是比較特別的,深情、明朗而直接、深邃,我願意將它讀作關於愛情和一切美好又深切的情感的獨特而深刻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