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林丹婭 廈門大學中文係教授(3 / 3)

答:你的闡述又使討論更加深入了。我願意再重複一句:殘雪文本是向每一個讀者敞開的。作為寫作者本人,這是一個矛盾,因為他的作品既有排斥一切讀者的傾向(他要摒棄一切世俗的因素,向那終極之美——“無”突進),同時又隻有獲得世人的認可才能存在(作品隻能通過閱讀最後完成),作品就在這個矛盾衝突中誕生。衝突的過程中充滿了對生命本身的厭惡、自虐似的幽默、惡意的報複、為擺脫而發生的扭鬥等複雜感受,但這些感受無一例外地得到升華,化為天堂似的幽默。從這個意義上說,也許殘雪文本的讀者既會體驗到強烈的人道理想,同時又會產生那種超出一切道德的空靈感吧。生命離不開髒,最髒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被包含在生命內的人類精神必須同它的載體達成妥協,才有可能向那最美的境界升飛。人在現實中無論多麼痛苦、惡心、發狂,那都是很有意義的,如同孕婦的感覺,她誕生的是美。作為現存社會的女性,在藝術的體驗上當然更有優勢,因為她對生命的體驗更少受到傳統的汙染,因而與環境的衝突也會更尖銳,破壞和報複的潛意識也更強烈,建立自己的體係也更容易。

問:在你的小說文本中,最經常的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以家庭親情關係來演繹並指證事物關係的本質特征,我想這除了因為家庭親情關係所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外,與你的女性性別身份一定有某種潛在的關係。就像卡夫卡在《變形記》中表現與演繹的是人物的社會關係一樣,它們絕對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它們通常地反映了作家所擅長的、所敏感的生活區域與意識區域。很想問你在你的小說文本中描述的那些物象及物象關係的印象來源,如充斥在父母子女夫妻婆媳公婿兄弟姐妹鄰裏同事之間相互幹涉又相互排斥、相互窺視又相互防範、見風使舵又固執自許的嘴臉、言語及行為——順便說一句,它們常常令我驀然一驚,它能立刻觸及我的某種極不愉快的感覺記憶,在那裏麵,我隱約地看到了那些親愛者或者高尚者,甚至是我自己的那種可恐怖的麵容、表情與身影——我猜想如果不是極其恐懼棲身之所的敗壞,恐怕也無法產生如此深邃的具有批判力的洞察。如果真的是這種恐懼作祟的話,它有沒有具體的發源點?如果不是,那是什麼?

答:這個問題要分兩步來談。

首先靈感的誘因或激發點當然是日常生活,而在中國,日常生活的基本單位當然是家庭,並且家庭高於一切,滲透一切方麵,這就可能想見它對個性的壓抑。作家想創作,他的靈感一定是來自壓抑,壓抑得越厲害,靈感越大,越覺得非寫不可,似乎自古以來的創作規律就是如此。

談到殘雪文本,同古典文本又有所不同。同近代世界純藝術潮流一致,殘雪做的是向人性內部探索的工作,所以作品中的人物與現實主義文本有所不同,他們所體現的是本質性的靈魂的東西,不能與公認的現實和社會掛鉤,因為這種創作另有所圖。打個比方,這就像看三維畫一樣,人首先看到的隻是表麵雜亂的色彩、形狀,隻有當你似看非看地“凝視”良久,當你排除了習慣的幹擾,才會發現內部的真正結構,那亮麗而深遠的意境。十多年來,一直有種信念支持著我,那就是殘雪的世界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存在的,我每天同它晤麵,隻要我堅持自己的狀態,冰山就會露出海麵。所以當有人問及我是否改變了創作的風格時(大概他們認為殘雪的把戲不可久玩,久玩必定令人生厭,要不斷變花招才有“看頭”),我鄭重地回答說:“沒有。原來就是好的東西幹嗎要變?! ”或許正是由於這種徹底顛覆性的方法,這種由外向內的轉向,作品反而更能觸及每個人的靈魂,因為事實上,每個人的靈魂的結構都是相似的,隻不過人在社會上忙忙碌碌,有意或無意地不去注視它罷了。

我要說,潛意識決不是一團糟的缺乏邏輯的東西,那個黑暗的世界有其自身的規律,它的結構無比精巧,令人歎為觀止。我在解讀這類作品時(如《城堡》),將自己看作一名偵探,我的工作就是破案。我的閱讀經驗告訴我,人在黑暗深淵裏的探索不會是完全孤獨的,有時他會與另一個孤魂相撞,兩個靈魂會碰出最奇異的火花,這火花本身就是那個世界存在的證明。我們也可以將那個世界看作人類記憶大海的最深處,那裏有無比美妙、透明的海市蜃樓,它們的結構之美超出人類的世俗想象之外。這樣的世界當然不是無緣無故就會產生的,它產生於日常自我的血汙的體驗,產生於靈魂的殘暴的撕裂。敢於自戕的勇者,有可能闖進那個王國,殘雪似的超然決不是對現實不感興趣的那種超然,而是直接將產生於對現實的批判,隻是這裏頭的奧妙一般人很難覺察罷了,也許有那麼一天,會有人將殘雪的文本如同破案似的作出解讀吧。

問:因此,閱讀你的小說,的確需要相當的勇氣。你敗壞而且破壞讀者早已養成的(甚至還有一些得自遺傳的)嗜食語言文本的胃口。除了那些讓人要頻頻避開的醜陋意象外,誰都能感受到殘雪文本的另一個異常,那就是描述那些醜陋意象的形式——那些奇怪的句子組合。它表現得令人不可捉摸。人們幾乎不能借鑒以往的閱讀經驗來閱讀它,幾乎不能通過它來找到預料中的(約定俗成中的?)人物或事件的前綴,也無法推理人物或事件的後延。在文本構成的語詞與語詞之間、句子與句子之間、層次與層次之間的中斷、孤立、無聯係,似乎就在所指著文本構成的人物與人物之間、想法與想法之間、事件與事件之間、行為與行為之間、時間與時間之間、空間與空間之間的中斷、孤立與無聯係。與其說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聯係順序被敘述者在敘述時抽取掉了,莫如說敘述者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事物的語言順序,這是我們非常陌生並不習慣的一種語言順序。人們的習慣性思維在這形式麵前受阻,無法順利流暢輕鬆愉快地完成原有的演繹推理,它破壞了人們通過約定俗成的語言順序對這個世界的事物順理成章的認識規則。但我們的確也隻是陌生而已——人們通常更熟悉的不就是“變得認不出自己”的這個自己?閱讀此類性質的文本,我覺得人們應該會體會到一種特別的功能伴隨其間:一些隨著被指認為不可言傳的事物而失落或沉睡的思維語言,伴隨著人們對殘雪言傳的閱讀會被逐漸喚醒和複蘇。不是也有人在不斷地證實這一點:從讀不懂,到很難懂,到其實很好懂。隻要有足夠的耐心(病去如抽絲啊),人們盡可憑借自己的某些經驗與悟性,溝通去往無疑囊括了諸多先鋒因素而形成的殘雪文本先期到達思維境地。而那些通過文本顯現出來的令人無可回避的句子與意象本身,則在提醒某種被壓抑了的潛意識的存在。在它的比照之下,那些被人們在文本中勉力聯係並建塑起來的理性世界,倒實在地顯出了它理智的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