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林丹婭 廈門大學中文係教授(2 / 3)

問:讀你的小說,很多人會有一種共同的“不堪卒讀”的感覺。記得當初我們係兒位關注當代文學寫作狀況的師生在一起議論剛剛露世的“殘雪文本”,當然最先受刺激的是你采用來描述這個世界上的一些物象及其關係的詞彙,它們正常地引起人們生理上的不適反應以及心理上的憎厭情緒。前不久雁心先生發表一篇給你的獨白(《那單純而樸素的笑容》《廈門文學》1998.6)不知你看到了沒有,她說“殘雪,你那麼敏銳地感受現實中那些無可奈何的,曖昧難明的肮髒和醜惡的形象呈現在作品中時,它們所喚起的無可回避的厭惡真使人害怕。你真有本事使人在閱讀時厭惡得擲卷而走,而這厭惡又像無法逃避的頭痛……”這種感覺從接觸到你的小說就一直伴隨著你的小說,幾成你小說文本的屬性。由此相信會有許多文學鑒賞人會說殘雪是自己“很不懂得欣賞的一個作家”。我想這裏的“很不懂”其實更多的是指很不願。因為閱讀你的小說文本會變成一種強迫性行為。一般來說,那些令人起雞皮疙瘩的醜陋詞彙br物象在傳統文本寫作中,好像總會被有所節製地表現,甚而是被本能地節製。就像人們會本能地避開那些讓自己感到難受的不良物象一樣,如陰冷、黏濕、滑膩、腐臭、汙毒、糜爛、癡呆、滯阻、鬼祟等諸如此類。它們擁擠在你的小說中,使你的小說成為它們自身的氛圍。閱讀者一旦進入這個文本氛圍內,感覺好像是在接受自虐。

並且,最讓人疑惑的還是你在文本中所表現出來的你對如此形態的表述“津津樂道”的姿態。要知道,對同一種文本形式來說, “津津樂道”和“不堪卒讀”是兩個反差多麼懸殊的反應。因此,這裏麵有許多看似普通的問題會在文本的閱讀中很強烈地浮現:殘雪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何她會如此“熱衷” “津津樂道”於描述那些令人心寒的物象?她為什麼要如此悖性與悖理?為了文本的標新立異?為了在繁複而轉瞬即逝的文本世界上,以令人避之而達到記之?如果說,小說文本原來就是為被閱讀而創造出來的,那麼殘雪難道不顧忌它的“不堪卒讀”將會喪失文本寫作與存在的基本意義?

如果把閱讀小說當做一次旅遊需要的話,那麼讀你的小說,絕對不是一次輕鬆愉快的旅程。它既不賞心悅目,更無美色可餐,也談不上有冒險的樂趣,人們究竟有何必要選擇你這樣的文本做為進發並深入的景點呢?

答:涉及到審美,我想,中國傳統審美當然是絕對排除了“髒”的,而在殘雪的文本裏, “髒”是最基本、最原始、撲不滅、殺不盡的生命,有潔癖的中國人大都害怕生命的直接嶄露(這同害怕活潑潑的性交是一致的),所以必然會感到“不堪卒讀”。這都是強大的傳統勢力造成的固定的閱讀習慣所致。我記得一位日本老作家讀到殘雪最“髒”的文本《黃泥街》時,曾發出這樣的感歎:“那真是美的意境啊。”我不認為我的文本會喪失寫作與存在的意義,總會有那麼一小部分對自身現狀不滿的讀者,他們要叩問靈魂的城堡,要深入探討不可思議的人性,因而會與殘雪的文本產生心靈共鳴,如你前麵提到的雁心先生即是一例。什麼是美?美就是生命的形式(也包括其終極形式——死亡)。去掉了一切矯飾的、從“髒”當中誕生本身也很“髒”的生命,不論多麼扭曲、怪誕,甚至恐怖,它始終以自己純淨的形式感體現著人類精神的奇跡。讀殘雪的文本,一定要破除傳統的束縛,用一種辯證的、形而上的眼光來看待美與醜的對立與統一。我盼望讀者能看到文本後麵那描述者的眼光,那是超凡脫俗的眼光。在這種眼光裏,髒與純淨、醜與漂亮的界限消融,從中升華出美的意境,生命的最高意境。隻要讀者有願望、有耐心,殘雪的世界是向每個人敞開的。這一點從殘雪寫作了十三年,仍然在國內外維持著一定的影響也可以得到說明吧。

問:有識人也看出這一路晦澀恰恰是殘雪憑借傑出的也可以說是獨一份的藝術想象力構築起的超現實場景。進入這個場景觀看的人,未免首先會產生了一種摻和了邪惡味的荒誕感。它最可能是由變形引起的,它令所處者眩暈。眩暈讓人如此難過,人本能的反應就是推開它或閉上眼睛。但奇怪的是,倘若人能再堅持一下,接著便會在這個令人眩暈的超現實場景中,看到現實的真實產物,而且是絕對可以讓人設身處地地、經驗式地感受到它們。它們漂浮其間,超常地密集,因為失去習慣性的語言修辭,而顯得特別赤裸、精確,而顯得比在司空見慣的現實場景裏駭人得多。這些東西的確像有人指出的那樣,是具有夢魘性質的東西。因為它們明顯是在理性的世界裏被壓抑了的那部分內容與形式,是在人的意識失去效能時鑽出意識監房活動的那些無經整理(! )的對真實事物的最原始印象。它的內容常常是讓人羞於啟齒的那部分感受。比方說一個回憶起自己做過的一場噩夢:一個語言含混麵容模糊的人一直是使自己感到身體非常疼痛心理非常恐懼精神非常緊張的魁手,當自己終於看清這個人的麵目時,它竟赫然是自己最親愛的母親的麵容。在現實場景中恢複理智的當事者,無疑會為自己出現這種不受控製的心理景象而感到迷惑,同時還因為潛在的道德感而感到不安甚至羞愧、內疚與自責。於是為了掩飾與彌補,一些抹去與虛構的意識與行為產生了,它填充與聯綴著人在“意識br現實場景”與“潛意識br超現實場景”之間出現的巨大反差與空匱。於是,人們可以在現實場景中,或刻意或無意地繞開一些雖然存在但令人無法正視的真實矛盾。它們變成一些被集體刻意或無意遺忘的真實,或者是被人們一起刻意或無意緘口不語的事情(至今有多少描述這種現象的詞語出現?充耳不聞、視而無睹、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眼不見為淨、精神勝利法……也算“非無稽之談”了)。塗抹與虛構所組成的真實世界,像有毒的空氣一樣適合人們的感知與情感需要,並成為合理存在。人的生命危機與精神危機部分地通過這個渠道在向人類逼近。你是如此強烈地感知到它們,不厭其煩的文本表層描述與傾訴,無不出沒著你極為焦慮的影子。外在的宣泄固然是達到緩解自我緊張的一種方法,但殘雪文本的特異之處也正在於此,你是能夠、並敢於從現實中看見、剔撥、圍攏這種陰暗的、散落的、無形的真實的高手。現在,你的小說文本既是一種提供閱讀者“能夠並且敢於”的機會,同時又是一種考驗閱讀者“能夠並且敢於”的設置。老實說,閱讀旅行到了這個份上,本身就已經夠讓人痛苦了,並且讓害怕痛苦的人感到緊張與煩躁。

麵對殘雪小說文本中連篇累牘且層出不窮的醜陋物象,是人(相信隻要不是變態者)大都會感到“惡心”。這種對醜陋物象表現出來的在生理上直覺式憎惡與厭棄反應,幾乎與我們對文本根深蒂固的傳統反應——道理的愛憎感毫無關係。也就是說,你對醜陋物象專注而任性的描述,客觀上則使你的文本有了這樣的效果,它混淆了傳統文本所提供的(同時也是閱讀者閱讀期待中的)愛憎界線,閱讀者的道德身份在閱讀你的文本時消失了。你好像是故意在你的文本世界裏,造就了一個平等的閱讀人群。於是好像有種文本暗示產生了:無論他是救生者還是殺生者,無論他是施善者還是強盜,無論他是生產者還是寄生蟲……你所描述的東西一樣令他們難受。不知你有否感到這一點,這樣有悖傳統寫作期待的、混淆閱讀對象人格層次的客觀效果有否特別的意義? (因為我懷疑這裏是否有女性這個性別對既定的整個價值體係的破壞潛意識,以及它在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