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卡森·麥卡勒斯。
殘:那時創作還很模糊,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搞,後來感覺要搞,一種說不出來的衝動。
韓:第一稿《黃泥街》和第二稿發生什麼變化?
殘:主要是內心升華的過程。寫實主義的寫法不過癮,有些東西說不出來,非得用現代主義的手法才說得出來,寫第一稿時,沒看外國現代派的作品,就知道隻有那麼一種寫法。
施:受哪個作家影響最大?卡夫卡?懷特?
殘:川端康成對我影響也很大,但我的東西跟他沒一點接近。
施:文學的敏感或許勉強可找到一點聯係,思維上完全不同。
韓:就你理解,什麼是現代派的文學?
殘:現代主義都是即興的。 卡夫卡的《城堡》就是即興,寫完了還不知道搞什麼東西,幾十萬字。
施:你不以為他是在演繹一套理念?
殘:這是後來評論家硬套進去解釋的,他的作品可以上升到哲理的高度,並不是由於思索,而是來自內心情緒的積累。
卡夫卡非常隨意, 《城堡》一下扯到這裏,一下扯到那裏,結尾續了三次,結不了,就算了。
施:卡夫卡的《審判》《變形記》絕不是憑直覺即興寫的。
殘:那點哲理! (嗤之以鼻)那麼大一個文章,說明一個那麼簡單的哲理,人人都能說得出來。
韓:她在這個方麵比卡夫卡更前衛。
施:卡夫卡的文學為人類打開了一個窗口。比較起來,你的意象跳躍、零碎,卡夫卡的卻扣得很緊,如果說你是點,卡夫卡是線。
殘:他的窗口主要來自非理性的力量。
我寫些人在黑暗中摸索,相互之間貼近的感覺,沒有情節,情節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緒的貫通,從《蒼老的浮雲》《黃泥街》《種在走廊上的蘋果樹》,還有最近這個長篇,情緒上都是一貫的,劉××讀了長篇《突圍表演》,說像讀論文一樣,二十三萬字,寫了整整一年,情緒從頭到尾貫通。
我不同意你說我的作品零碎。
施:短篇是零碎的意象組合……
殘:每一個短篇都是一股小一點的情緒,都很貫通。稍微一偏,能看出來,有時想偷懶,沒提那麼高,寫出幾千字全部刪掉。
回到我原來的樣子
殘:現代主義文學與技巧無關,反正到了這個程度,有很多話要說,隨便找個借口把它發揮,最重要的是心裏有沒有這個東西。
施:想說的和借口結合起來……
殘:成功的時候就是這樣,找不到隻好放棄,重要的不是寫什麼東西,而是在一種什麼樣的狀況去寫。
施:據評論者的分析,你心裏的“東西”就是現代人基本的焦慮感,從而窺測到人類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弱點……
殘:剛完成的長篇《突圍表演》,所有的人都在突圍,包括我自己,寫這二十三萬字也是突圍,老要和銅牆鐵壁較量一下,老突不出去,每個人都要表演一番。現在我愈搞愈怪,內心更走極端,很少有人能進去。愈抽象,在語言上卻愈來愈平易。我跟那些人說愈來愈明朗,那是騙他們的。
不過,一個人性格有很多方麵,我是想與現實作對,回到我原來的樣子,字裏行間後麵,可能就是兒童的形象,沒有觀念,愈是恐怖、奇異,愈受吸引。
施:所以蠍子、蚯蚓、蜈蚣等經常在你小說裏出現,評論者借此發揮……
殘:我喜歡挪威畫家蒙克,我覺得很美,有些氣質跟我接近。寫這些動物是表現一種意境,寫的時候無所謂美醜,用小孩的眼光,覺得奇特、有意思。
韓:耳朵長出桂花樹,枯樹長著人的頭發……這些意象怕不怕有枯竭的時候?
殘:暫時還不會。
施:你覺得可能在作品中重複自己嗎?
殘:《蒼老的浮雲》《黃泥街》兩個中篇有一些重複。我力圖要求自己每一“批”作品不重複,實際上還是免不了。我是以更高的層次來重複自己(指形式上、感覺上的),每一次得到一次新生。
施:突破、新生的準備功夫是——
殘:時間。
施:時間?你自己承認不是時時刻刻把創作放在心上。
殘:我是不想。但隔一段時間回去寫,就自然有所不同。可能我特別敏感,不斷在變。
韓:她好像一口井,總是淘不盡。
殘:暫時是這樣。以後會淘盡,我的創作一定在四十歲以前,精力最旺盛的時候。
施:有一天枯竭了,怎麼辦?
殘:(輕鬆平常地)沒什麼,總有點事做,學外文,做裁縫,虛榮心也有,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韓:前一陣子,幾個編輯搶著要她的長篇,都住到家裏來了……殘:住了幾天,就睡在客廳裏,別家出版社打電話來,他站在旁邊“監聽”,寫完了,看也沒看就拿去發,怕別人捷足先登。
韓:有些編輯趕時髦,爭著登殘雪的小說,也有模仿殘雪的,可惜發表不出去。
殘:有的時候他們說我在浪費紙張。
走出屋頂很高的殘雪的家,想起她的《曠野裏》,一對夫婦住在又大又黑、有著數不清的空房間的大宅裏,夜裏像兩個鬼魂遊來遊去,顯然是另一個世界裏的事情。
隻是外邊那個凋蔽灰蒙、很冬天的院子,卻使人想到種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