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從理性控製來達到一種非理性,心理上需要做什麼樣的準備?
殘:有醞釀,但不能說出來。
施:程德培的《折磨著殘雪的夢》將你的小說稱之為夢,寫作時,是否有如在夢境中的感覺?
殘:(肯定地)不是做夢,就是高度集中來創造,有時還故意跟常理、現實相對,來弄一個新東西,就好像到達一個無人的曠野,自己赤手空拳,亂搞一通,得到那種快感。
韓:感覺到一種充分的自由,無拘無束,有人開玩笑,稱它是巫術。
她有兩個靈魂
殘雪最早的小說《汙水上的肥皂泡》,邪惡、不潔的母親,在敘述者“我”的幻覺中變成一盆發黑的肥皂水。另一個短篇《阿梅在一個太陽天裏的愁思》,阿梅(我)的母親和丈夫關在廚房裏剝蒜子, “兩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婚後第二天丈夫在屋角搭一個閣樓“跟你一起睡我總害怕”,後來丈夫不回家,母親“仿佛就因為這件事對我更加怨恨”。
幾乎殘雪所有的小說裏,母親的形象總是扭曲、醜化的,與敘述者的“我”永遠水火不容。
問起她在現實世界裏與母親的關係,殘雪很平淡地回答。
“也就是一般,一家九口人才幾十塊錢,她沒時間管我們。”
一九五七年,殘雪的父親作為“《新湖南報》反黨集團”頭目被列為“極右”下放,她的母親被遣送至衡山勞改。
她從小跟外祖母,一九五九年,全家九口人從報社遷至兩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平房,自然災害時,殘雪和她的兄弟靠著外婆上山采的野菜和菌類保住性命,外婆因絕食和勞累死於水腫。
“外祖母特別神經質,又特別堅強,她生了十一個小孩,生一個死一個,最後隻剩下我母親一個。”
《美麗南方之夏日》一文中,殘雪深情地描繪與她相依為命的外婆。
“外婆年輕時一定是個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齒很白,很結實,能咬斷細鐵絲。她是異常剛毅的,但周身總是繚繞著一種神秘的氣氛。她會在睡下之後突然驚醒,貓著腰去監聽一種不明原因的騷響,還用手中的棍子撥出嘩嘩的聲音。”
殘雪對遺傳深信不疑,她的神經質是天生的,得自外婆:
“月光下,她的全身毛茸茸的,有細細的幾縷白煙從她頭發裏飄出,我認定這煙是從她肚子鑽出來的。 ‘泥土很清涼’。她嗡嗡地出聲, ‘隻要屏住氣細細地聽,就有一種聲音。’她又說。
“天井裏傳來‘呼呼’的悶響,是外婆手持木棒在那裏趕鬼,月光照出她那蒼老而剛毅的臉部,很迷人。她躬著駝背,作出奇怪的手勢,叫我跟隨她。”
一個懂得看手相的人,斷言殘雪有兩個靈魂,呈現在文學世界裏那個鬼氣的靈魂,與世俗中與常人無異的靈魂兩者是截然撕離開來的。
兩個靈魂有時是否會交叉,相互幹擾?
殘雪說:當然有一點,我還是理性很強,以後可能不會惡化,中國人的韌性是不可想象的。外麵看起來好像沒什麼,情感的經曆跟一般人不同一些,複雜一點。
在日常生活裏,她稱職地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問起她與曾為“有名氣的木匠”、現在打理裁縫店的丈夫感情生活如何?
殘:(不加考慮地)當然算好的!
施:要求他懂得你嗎?
殘:不要求。我還是比較實際,注重一般意義上的感情。
施:有誰比較可能理解你?或者一個都沒有?
殘:文學上最接近的,是寫評論的那個哥哥,十六歲被打成反革命,一直想搞創作,長篇沒寫成,索性搞評論。
韓:就是寫《真的惡聲》的唐俟,他評《蒼老的浮雲》,結語說:“六十多年前,魯迅先生悲憤於中國文壇的寂寞,曾經熱切期望過能發‘真的惡聲’的‘怪鴟’”,現在他的妹妹殘雪使他聽到一種真的惡聲。
現代主義都是即興的
殘:我寫這種小說完全是人類的一種計較,非常念念不忘報仇,情感上的複仇,特別是剛開始寫的時候,計較得特別有味,複仇的情緒特別厲害,另一方麵對人類又特別感興趣,地獄裏滾來滾去的興趣。
韓:她是對整個人類生存方式感到不合理,到哪裏都是不合理,並不是隻限於現實社會的不公平,她的憤怒不同於傷痕文學的憤怒,而是對整個人類生存方式的憤怒。
施:有人認為文學是一種發泄,將內心的陰暗嘔吐出來,達到驅魔的功效。
殘:那是現實主義,我不是那麼一回事。
韓:她完全創造另一個世界,和我們所看的現實世界不一樣——
殘:(急急插嘴)實際上又是一樣。
韓:——當中有很多現實的因子,她將它打碎。
殘:我在塑造自己的世界,人家進去不了,完全進入我的作品也不可能,就要變成我自己。
施:你這種獨樹一幟的欲望很強,與眾不同對你這麼重要嗎?
殘:我本來就不同。現在拚命把這種不同誇張表現,原來沒機會,現在機會來了,就趕快表現。
施:和讀者取得共鳴、交流是不可能的。
殘:肯定沒有共鳴。至少讀了能體驗我個人的氣質,慢慢會有些人欣賞,現在太少了。
施:有沒有感到不被理解的寂寞?
殘:無所謂,反正就是這個樣子。
韓:她最早寫《黃泥街》捕捉一些荒誕的感覺,寫法比較寫實,她自己不滿意,第一稿沒寫完。
殘:剛開始沒看現代主義的作品,家裏沒這些書。從前讀了些魯迅、托爾斯泰、果戈理的小說。一九八三年寫《黃泥街》,邊寫邊看翻譯的現代主義作品,喜歡卡夫卡、懷特,美國女作家——寫《傷心咖啡館之歌》的,記不得作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