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 日野啟三 日本著名作家、評論家(2 / 3)

提到我的作品為什麼會成為現在的這種樣子,我想那多半與我個人的性格有關。我從小時候起,總是與世界作對。大人說“東”,我偏說是“西”。不理解周圍的人為什麼會是那樣。而且,不讚成他們所做的一切。因此,我能采取的方法就是封閉自己,一直都是那樣做的。

“虛”這一理想

問:那與中國所存在的政治狀況有關嗎?或者比喻說,即使在非常穩定的狀況中也是那樣的嗎?

殘雪:也有那種可能性。但不能斷言環境完全沒有給予影響。總之,那隻不過是一個方麵。能夠想到的另一個主要方麵是遺傳(笑)。

我的父母親在三十至五十年代曾經是堅定的共產黨員,在性格方麵也是個性堅強的人。父親一九三七年入黨,在那以後,曾多次出生入死地為黨而奮鬥。他在敵占區幹地下工作,在非常危險的情況下為黨而努力工作,是對黨無限忠誠、無限純粹的人。他是一個意誌超群的人,決定了的事一定要完成。但是,他在一九五七年被扣上了“反黨分子”、 “右派頭子”的帽子。那時候,另外一些被打成“右派”的人悲觀失望,連生存下去的願望也沒有了,但他卻不一樣,每天從勞動教養所一回來就伏在桌前啃厚厚的馬列主義著作。父親在眾多的共產黨員中也是能夠堅持自己觀點的人,他讀了數量很多的馬列主義的書,作了筆記,直到最後都堅持了自己的信念。

那種對事物追究到底的遺傳因子,不是我父親遺傳給我的嗎? (笑)母親也是和父親同樣的人。隻是父親與我的不同之點在於,父親追求的全都是麵向外部的東西,相反我追求的是麵向自己內部的東西。

問:噢,的確是那樣。但是,您的父親也並不是那種“想成為有錢人”、“想得到名聲”,使外在的價值與自己一致的人。因此,似乎也不能單純地說“向外”吧。

答:我想這裏也有中國和日本的不同之處。父親追求的不是金錢等實體東西,是通常說的“理想”,或者說是“虛”的東西。他的追求以失敗而告終。而在我們的時代,我又嚐試著新的追求。在那個年代,在“虛”之中追求了“虛”。我們必須思考不同的東西。

問:在中國的古籍中,我最喜歡的是《楚辭》。在我的長篇小說《宛如砂丘移動》中我使用了《楚辭·九歌》中的一篇《湘君》。我了解得不詳細,是憑直感而說的。但感覺到,即使在中國,也有一種自古就有的非“現實”的,在靈魂的真實中生存過來的地方性遺傳。

答:唷,湖南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是怪人多的地方(笑)。如果說得不客氣,湖南人乖僻,說得好一點,是認真地追求著什麼。而且一旦開始便停止不了了(笑)。

問:在殘雪女士的小說中,經常出現樹。 《蒼老的浮雲》是楮樹,在短篇《布穀鳥叫的一瞬間》中,出現了穀皮樹,也出現了樟樹。使人感到樹在作品的中心,作為重要的象征而聳立著。這是為什麼呢?

答:樹有神秘感。我住過的地方是深山,我在樹的包圍之中生活過。

問:我的感覺樹是垂直的啊。鍾表的時間、曆史的時間都是水平流動的。似乎可以認為樹象征著那種水平流動中的不流動的東西、永遠的東西吧。殘雪女士的小說,不論多麼短,必定都有垂直的軸。一般的小說按照情節下麵將怎樣、下麵將怎樣,橫向地展開,對此,我認為很沒意思。您的作品正中立著垂直的軸,所以覺得作品也是立著的啦。

答:或許那與記憶有關吧。我認為自己是喪失了記憶的人。寫水平流動小說的人肯定有記憶。因為我的情況是喪失了記憶,所以既不考慮、也不想考慮以前的事。我總是隻考慮“現在”。

問:我呢,我想說的隻有一點,那就是“不後悔”。過去了的事情全部都了結了。另外,也不太可能考慮、計算未來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將“現在”不是作為流動的一點,而是作為垂直的東西抓住。這樣的話,會從垂直軸的根部、很深很深的地方,湧現出很多很多的東西。比什麼都湧現得多的首先是語言。就好像我剛剛才發明人類語言似的湧現。

答:是的,是的。

問:因此在殘雪女士的談話中,剛才使用了“原始的”這一詞,但是更確切的是什麼呢?我想說成是“基本的”。

答:是啊,我也完全那樣看。

問:語言從自身中自然地冒出來可真不好辦。一個人在的時候,是一聲不響地呆著吧。然而,在自己的身體之中,發出幼兒園孩子們的或者笑、或者吵吵嚷嚷的吵鬧聲,似乎自己的身體內有幼兒園。即使說別作聲,但立即又會吵鬧起來。於是,除了把它寫下來而別無他法呀。如果放任不管,腦瓜會變得不正常,半夜會睡不著。通常,大家不是那樣生活的吧(笑)……其實並不是自己在思考什麼,而是像水泡從水池下麵翻滾起來的那樣,語言連續不斷地湧出來。

答:我想正因為是沒去想才湧出來的。

問:我覺得首先這與那些一有一些嘁嘁喳喳的語言,不論多少,如果不把它寫成形,便會自己毀掉的這種寫作方法,以及為了描寫思想、快樂的故事以及美麗的女性之美的“東西”而使用語言的小說家不同。

答:正如您所說的那樣。大多數作家是後者。

問:另外,您的小說中經常出現鏡子,那是什麼呢?一定要出現的吧。

答:鏡子也是非常神秘的東西啊!不是想看自己嗎?

問:但窺視別人時也出現呀。

答:對作家來說,真要看自己是不可能的。不會在寫作品的最高潮中看見自己。我想是在作品已經誕生了時看到的。

問:像我這樣的,即使寫完了也看不到(笑)。

答:如果放一段時間的話,不是能明白嗎(笑)。

問:這要依靠碰到其他的好作品。昨晚一邊再讀《蒼老的浮雲》,一邊想起了三年前寫了而忘掉了的我的小說《今日也做夢的人們……》。真是難以想象的經驗。將自己的作品與其他同質作品對照,好像再現了自己。另外,我想提一個小問題,您每天寫一點點呢,還是有時彙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