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陳時,“及陳武創業,時經喪亂,衣冠珍瘁,寇賊未寧,敦獎之方,所未逞也。天嘉以後,稍置半官,雖博延生徒,成業蓋寡,其所采綴,蓋亦梁之遺儒”。
相對於“五經”廢棄、儒學凋敝的南朝,北朝儒學則顯出另外一番蔥蘢碧翠、生機盎然的學術氣象。
自晉惠帝永興元年,公元三〇四年,劉淵稱漢,到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公元四三九年,統一北方,整個長江以北的中國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始終處於民族紛爭的大混戰狀態。及至北魏統一北方,南北依然分治,直到隋朝政權建立,南北方獲得統一。這期間數百年曆史中,儒學不僅在北朝基本上始終占據意識形態的話語霸權地位,而且其所承繼的儒學精神也較南朝更為純正。
這有賴於兩個因素。
其一,是北方世家大族的私學興盛。
《魏書·儒林列傳》載:“自晉永嘉之後,運鍾喪亂,宇內分崩,群凶肆禍,生民不見俎豆之客,黔首唯睹戎馬之跡,禮樂文章,掃地將盡。”戰亂頻仍,時運乖戾,生民流離,哀鴻遍野,這似乎已經不是讀書注經的時代,然而,儒學自身的堅韌與自守性能,使得儒學走向民間,走向私學,所以,“契之所感,斯道猶存。高才有德之流,自強蓬革,鴻生碩儒之輩,抱器晦己”。
北朝經學的複興,有賴於北方世家大族的私學。這其中就包括中州地區的河洛私學、涼州的河西私學,北魏統一中國北方之後,便是在此私學基礎上繼而發展的官學。
其二,是北方統治者對漢文化的格外傾心。
自五胡十六國至北周,曆代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統治者,幾乎無一例外,自覺重視漢文化,倍加推崇儒家經典的經世致用作用。
這中間的重要原因是,從白山黑水、大漠孤煙或廣袤草原上走出的粗鄙的北方少數民族統治者,當他們驟然走進陌生的中原宮殿,感受著不可同日而語的華夏文明,在敞軒高堂裏成為主宰之後,忽然發現自己除了剽悍與勇猛之外竟然一無是處!不僅無法從精神層麵統領這些戰敗區的人民,不懂國家政權的創設、運行和管理,甚至還無法安穩勝利後居功自傲、粗野無禮的那幫亂糟糟的早期弟兄。
這的確是個問題。
三。
入主不同於打劫,並非搶了就走,留下狼藉一片,無須管顧,而是要穩穩坐下來,建構並理順新的統治秩序,期望長治久安。
那麼,為了王朝的穩固,首先必須籠絡被征服區域占據文化主導地位的士層,同時,為了讓那些剛剛換上官服、原先出身草莽的弟兄們從打打鬧鬧、推推搡搡中變得尊卑有秩,上下有序,統治者就不得不向被占領區的中原文化虛心討教,從中汲取營養,學習治國安邦的謀略。
求教的殷切目光,無疑要落在儒學的肩頭。
儒學“六藝”中的《禮》便格外引人注目。因為,《禮》正是在理人倫分際,序長幼尊卑,順上下等級。因此,這些來自匈奴、鮮卑、羯、氐、羌的少數民族兄弟,異乎尋常地重視漢族士人,同時格外重視《周禮》,並由此延伸到對儒學的頂禮膜拜,如前文所說前秦氐氏符堅和後趙石虎。
所以,趙翼在《廿二史劄記》中有這樣的論述:“北朝偏安竊據之國,亦知以經術為重。在上者既以此取士,士亦爭務於此以應上之求。故北朝經學較南朝稍盛,實上之人有以作興之也。”
在這方麵,鮮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無疑是傑出的典範。
《魏書·儒林列傳》稱。
太祖初定中原,雖日不暇給,始建都邑,便以經術為先,立太學,置“五經”博士生員千有餘人。天興二年春,增國子太學生員至三千……世祖始光三年春,別起太學於城東,後征盧玄、高允等,而令州郡各舉才學。於是人多砥尚,儒林轉興……太和中,改中書學為國子學,建明堂辟雍,尊三老五更,又開皇子之學。及遷都洛邑,詔立國子太學、四門小學。高祖欽明稽古,篤好墳典,坐輿據鞍,不忘講道……於是斯文鬱然,比隆周漢。世宗時,複詔營國學……雖黌宇未立,而經術彌顯。時天下承平,學業大盛。故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至於興和、武定之世,寇難既平,儒業複光矣。
孝文帝拓跋宏,值得大書一筆。他“欽明稽古,篤好墳典,坐輿據鞍,不忘講道”,所以營造出一派“斯文鬱然,比隆周漢”的儒學興盛局麵。
天曉得這個流淌著馬背上民族野性血液的男人,為何對漢文化懷有如此熾烈的愛慕與敬仰之情。公元四九〇年,他親掌朝政之後,為進一步全麵漢化,采取了一係列措施,比如遷都洛陽、改鮮卑姓為漢姓,以及禁止說胡語等。
果子狸應該感謝“非典”的到來,鱷魚應該仇恨人類發明了皮鞋與腰帶。至於劉獻之先生,他應該獲得我們的真誠道喜,因為他就生活在尊儒重經的魏孝文帝元宏的時代。
四。
同樣作為儒家學者,範縝是要羨慕劉獻之的。
《梁書·儒林列傳》載:“永明年中,與魏氏和親,歲通聘好,特簡才學之士,以為行人。”南齊永明時期,就重疊在北魏太和年間,作為南齊訪問學者的範縝,走入遼闊的北中國之後,他一定會為北朝儒學的雲蒸霞蔚而感喟不已,同時深深反忖南北朝儒學之間存在的異同。
結果,可能就是《北史·儒林列傳》所總結的:“大抵南北所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鎮,《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人深蕪,窮其枝葉。考其終始,要其會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如果用一句話下判,那就是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所說的:“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
這種對比是強烈的,也令範縝欷歔不已。
沉陷於一片唪經誦佛、談玄言虛的此時南朝儒學,除了遍讀群經、尤精“三禮”的自己在作著西西弗斯式的努力,為捍衛儒家經典孤軍奮戰,儒學的確在江南式微了。
落入眼底的北朝儒學風氣,又是這樣鼓舞人心!統治者積極倡導,以身作則,使得天下慕向,雅重經典,學者向風,文教遠覃;經學領域人才濟濟,碩儒飽學,層出不窮。
在經師眾多的北魏,最打眼的無疑是大儒劉獻之。
由於對儒學博淹精通,劉獻之在學界的影響力相當巨大,有著決疑定亂的學宗作用。《北史·儒林列傳》稱:“魏承喪亂之後,‘五經’大義,雖有師說,而海內諸生,多有疑滯,鹹決於獻之。”
於“六經”之中,他尤其精通《春秋》和《毛詩》,而且弟子眾多,他們名聞魏、齊兩代。《北齊書·儒林列傳》中說:“魏、齊以來,通毛氏學者,多出獻之之門。”其中,北齊名儒劉敬和、劉軌思就是他的學生。由二劉接竹引泉,發揚光大,劉獻之的學術影響一直延宕至以後的北周,乃至遙遠的隋、唐。
一個人死去了,托體同山,荒塚無尋,但他的學術思想卻葳蕤在滿山遍野,跨越時代,超越空間,在後人那裏傳遞不息!
也許,這就是大師重學術、輕功名、戀書齋、遠官場的深刻原因。
所以,像鄭玄一樣拒絕出仕,在本郡郡守逼迫舉孝廉的情況下,他走到京師洛陽,卻稱病而還。
北魏孝文帝巡幸至中山國,聞其大名後,詔征劉獻之為典內校書,劉獻之喟然歎曰:“吾不如莊周散木遠矣,一之謂甚,其可再乎!”固以疾辭。
如同李白筆下的明月、陶淵明詩中的菊花、屈原《離騷》中的香草美人,莊子在其“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的人生主張中,非常偏愛櫟樹這類“散木”,借此表達無為,追求無用,倡言人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劉獻之以莊子“散木”自喻,其實是他人生姿態的自我表白,即潛心學術,消除物累,擺脫塵俗,複歸本真,從而在莊子所說的“樹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中自我蔥鬱,逍遙遊心。
這種擺脫塵俗、逍遙遊心的人生態度,甚至還表露在他聚眾授徒的教學方式上。
《北史·儒林列傳》載:“時人有從獻之學者,獻之輒謂之曰:‘人之立身,雖百行殊塗,準之四科,要以德行為首。子若能入孝出悌,忠信仁讓,不待出戶,天下自知。儻不能然,雖複下帷針股,躡屩從師,正可博聞多識,不過為土龍乞雨,眩惑將來。其於立身之道,有何益乎?孔門之徒,初亦未悟,見皋魚之歎,方乃歸而養親。嗟乎!先達何自覺之晚也?’”結果,從此四方學者,莫不高其行義,然而希造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