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劉獻之:巍然矗立北朝的一代名儒(1 / 3)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這是杜牧《潤州二首》詩中的名句。

一句“最風流”,道盡了東晉人物談玄言理、崇文尚雅、傳業浸盛的士人雅藻;一句“皆曠達”,又寫盡了南朝士林極備禮樂、弦歌悠揚、大雅傳誦的文化興盛。在詩人眼中,東晉文學典章製度盛行,南朝向學論道風氣流布,皆為當時文物興盛繁華之地。

所以,詩人在詩中又補筆寫道:“畫角愛飄江北去,釣歌長向月中聞。”

畫角,古時軍中的軍號,發音哀厲高亢,用來警報昏曉,振奮士氣。釣歌經常悠揚在江南的明月之中,畫角卻總愛吹響在北地的荒漠之上,言下之意是,人文淵藪,唯南方為盛,與南朝隔江對峙的北朝,則戰鼓震天,畫角吹響,不修文事,難解風雅。

其實,這隻是詩人站在詩意立場上的誤判。

真正的學術狀況恰好相反。

《晉書·儒林列傳》中說:“有晉始自中朝,迄於江左,莫不崇飾華競,祖述虛玄,擯闕裏之典經,習正始之餘論,指禮法為流俗,目縱誕以清高,遂使憲章弛廢,名教頹毀,五胡乘間而競逐,二京繼踵以淪胥,運極道消,可為長歎息者矣。”

趙翼在《廿二史劄記》裏也說:“六朝人雖以詞藻相尚,然北朝治經者,尚多專門名家。蓋自漢末鄭康成以經學教授門下,著錄者萬人,流風所被,士皆以通經績學為業……故北朝經學較南朝稍盛,實上之人有以作興之也。”

相較於南朝,北朝儒學更為勃興與繁榮。

而劉獻之,便是“有以作興”的北朝“上之人”行列中的傑出一位。

一。

劉獻之,博陵饒陽(今河北饒陽)人,生卒具體年月不詳,聚眾授徒並顯名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間。

他少而孤貧,雅好《詩》、《傳》,少年時曾受業於渤海程玄,其後獨自博觀眾籍,浸淫於“五經”之中,自我捧研,終至大成,遂為一代通儒。

劉獻之著述甚豐,共著有《三禮大義》四卷、《三傳略例》三卷,注《毛詩序義》一卷,行於世。並立《章句疏》三卷。另外就是注佛家經典《涅槃經》,然而,惜乎未及完稿,便身赴另世。雖然他不像鄭玄遍注群經,但隻要經其手所標,其宗旨便與古人舊義頗有異見。

這不是為標新而刻意立異,而是更為篤實的一種向學態度。

前人所注,凡深合大義,契乎我心,我自點頭讚同,絕不贅筆拾人牙慧,承襲他人餘唾,但遇到義理乖謬、詮解窳陋之處,我又別有洞見,那麼就要秉筆書之,快口說之,肆意評之。

比如,他在讀到先秦名家、法家的著作後,掩卷而笑說:“若使楊、墨之流不為此書,千載誰知其小也?”

話語中有對名、法之家自獻其醜、自留把柄的睥睨之意。當然,從哲學史的角度看,劉獻之的這一笑,不一定有多少道理,但卻看得出,他在遍覽諸子百家學說之後,作為一個儒家學者的那份自信與自負。

這種自信,就來自孔子博大而縝密的哲學體係,更來自述仲尼之意,與名、法、墨、農等對立學派反複駁難、互相攻詰中重新找回儒學精神的孟子。

針對法家的刑名之術,孟子倡言仁義,以王道對抗霸道;針對楊墨兼愛、尚同之說,孟子強調人倫綱常的重要性;針對許行學派的自食其力、市賈不貳主張,孟子堅持社會分工,強調物之不齊的必然性;針對告子的性無善惡,孟子堅持人心本善,仁義禮智根於心。

正是孟子的睿智與善辯,凜然與高邁,折服了一個個強詞奪理的對手。難怪,劉獻之會譏笑楊、墨之小。

還比如,他讀屈原的《離騷》後,就對身邊人頗為感慨地說:“觀屈原《離騷》之作,自是狂人,死其宜矣……孔子曰:‘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誠哉斯言,實獲我心。”

屈原的筆下,流淌著無盡的愁怨、迷離與悲傷。“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歲。”最早從這些充溢著憤恨鬱結的句子中發現屈原心誌的是司馬遷。太史公說屈原心中有著排遣不去的塊壘,有著無盡的“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的向往,才導致他一吟三歎,唉聲歎氣,“一篇之中三致誌焉”。所以,他的詩中便回環往複著明誌、剖忠、辨冤、斥佞、表白,形成了他獨特的愁苦抒情言誌方式。

西漢末年的揚雄讀到《離騷》時,雖然為屈原遭遇深悲,但他並不以屈原懷石自沉的做法為然,他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怎麼能以自戕的方式來結束自己?於是,作《反離騷》一篇,詩人氣質十足地自岷山投於江中,以祭屈原。

而在儒家劉獻之看來,屈原簡直是一副不可原諒的女人之態,屬於心誌失衡後的神經官能症狀,是疾病纏繞的狂人,死不足惜。

如同哂笑名、法之作逼仄、狹小一樣,劉獻之鄙薄屈原的思想出發點,仍然依循的是儒學原旨。

儒家向來不怨天尤人,講究安時而處順,而且顛沛必如是,造次必如是。孔子就說過:“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荀子在《宥坐》中也說過:“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苟遇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

道不行則卷而懷之,篤誌柴門,修身端行,心無旁騖,守己持正,這才是讀書人應有的人格姿態。舉著一張苦大仇深的蠟黃小臉,腳步踉蹌,一步三回頭地趑趄在大澤之中,最後幽怨而無望地投江而死,實在沒有可稱道之處。

一個學問精深的學者,總會在他人熟視無睹的習以為常處,發現非同尋常之處,然後發一家新見,抒獨己之懷,讓人愕然,為之一愣,繼之是會心一笑,心悅誠服。

二。

當南齊的範縝,為重新確立儒學宗主地位,以鬥士的麵貌,孤軍奮戰,高舉反佛旗幟,在雞籠山上與蕭子良等“西邸八友”,麵紅耳赤,侃侃而辯時,北魏的劉獻之與眾多北朝儒師一樣,延續著兩漢以來儒家一脈相傳的作風,正悠閑地在河北饒陽開館授徒,掩扉讀書,伏案著述。

一南一北兩位儒學大師的個人學術境況差異,卻又正好折射了他們分居的南、北儒學整體學術局麵的不同。

先來簡單梳理一下此時的曆史脈絡。

公元三一六年八月,匈奴漢國劉聰攻破西晉長安,以晉湣帝司馬業口銜玉璧,赤膊牽羊,抬著棺材出城投降為標誌,西晉滅亡。這一消息傳到南方,司馬睿在西晉惠帝“八王之亂”中衣冠南渡的北方大族勢力的擁戴下,於公元三一七年即位,開始了東晉一百零四年的偏安曆史。

北方則進入紛亂擾攘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相繼入主,中國北方陷入“五胡亂華”的大混亂時局。史界公認,以公元三〇四年劉淵稱王始,以公元四三九年北魏滅西涼終,此時期為五胡十六國時代。

公元四二〇年,東晉末代皇帝晉恭帝司馬德文被迫禪位,劉裕的劉宋政權取而代之,東晉滅亡,自此長江以南地區進入宋、齊、梁、陳的南朝時代;與之對應,江北進入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的北朝時期。

令人頗感差異的是,承接著中原“衣冠”,禮樂製度更為詳備,且一直為漢人統治的南朝,其儒學發展與興盛之狀,相較於少數民族入主的北朝,卻是大大的不如。

一個反映在史書中的顯著例證是,《宋書》、《南齊書》中均無“儒林列傳”。

在《範縝:在釋學包圍中罄懸河之辯》一文中,筆者已經述及因在大戰亂之後衣冠南渡,偏安江左,東晉的統治者及士層人物於氣喘籲籲、驚魂稍定之後,已經棄絕了儒家向來倡導的經世之誌,漸漸興起的是厭世之思,或承魏晉餘緒,崇尚虛無,耽於酒色,托心老莊,清談成風。

《北史·儒林列傳》對南朝儒學所下的總評是:“自元嘉之後,宇內分崩,禮樂文章,掃地將盡。”

南朝起始政權劉宋王朝,將儒學從獨宗位置上拽下,與玄、史、文學並列,且列為四科之末,這大大削弱了儒學的地位。此時,廢經罷學,去儒尚虛,“鄉裏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三德六藝,其廢久矣”。

南齊之時,儒學再衰,佛學漸盛,《南史·儒林列傳序》說:“以迄宋、齊,國學時或開置,而功課末博,建之不能十年,蓋取文具而已。是時鄉裏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朝廷大儒,獨學而弗肯養眾,後生孤陋,擁經而無所講習,大道之鬱也久矣乎!”

南梁時期,梁武帝雖然深憫儒學走向衰落,在天監四年,詔開五館,“建立國學,總以‘五經’教授,置‘五經’博士各一人”。又下詔“皇太子、宗室、王侯始就學受業,武帝親屈輿駕,釋奠於先師先聖,申之以宴語,勞之以束帛”,使得儒學暫時性出現“濟濟焉,洋洋焉,大道之行也如是”的曇花盛開局麵。但他很快在公元五〇四年下詔,正式宣布佛教為國教:“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其餘九十五種,名為邪道。”一時朝野上下,信佛成風,雖經範縝單槍匹馬的努力,起而據理力爭,但終究改變不了儒學淪落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