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 劉獻之:巍然矗立北朝的一代名儒(3 / 3)

他討厭亦步亦趨式的跟隨老師的刻板之學,同時反對懸梁刺股的刻苦之學,認為那樣獲得的博聞多識,無異於堆起個土龍祈求下雨,這些都不是君子立身之道。甚至,因此他批評孔子門下的顏淵、子貢們,認為他們大都沒有及早從立身處著想,做到自身的了悟,將學習的基點建立在入孝出悌、忠信仁義之上。

於是,反映在劉獻之身上的問道求學,就與兩漢學者的成長道路截然不同,也與魏晉學人的求知取途完全迥異。

在他這裏,通經曉典的求知路數陡然一變,很讓人感覺新鮮。

在教與學中,他既不讚成老師誨人不倦,也不提倡學生學之不厭,更注重來自學生的心悟。

清代學人陸世儀曾這樣說過:“悟處皆出於思,不思無由得悟;思處皆緣於學,不學則無可思,學者所以求悟也,悟者思而得道也。”他應該是劉獻之的曠代知音。

經老師最初點撥,跨檻入門之後,便主動扔掉手杖,擺脫師法束縛,講究個人苦讀靜修,不再托身師門,依重師傳口授,而主要以自己大量閱讀前人對典籍的詮釋著述,在披經覽古中,相互印證,彼此比對,然後稽玄鉤要,得出心知,獲得自己對儒家經典的深切理解與融會貫通。

所以,劉獻之在講《左傳》時,每每講到“隱公八年”便戛然而止。他的理由是:“義例已了,不複須解。”餘下的,學生可依據前麵講過的義例,自我揣摩。

他認為,偌大一部《左傳》,完全不用悉數講完十二編,隻取第一編,而且隻講到“隱公八年”,已經將《左傳》中的所有義例和主要精髓完全道盡,無複再費口舌。他將“微言大義”四個字運用到了極致,結果,造成“弟子不能究竟其說”。

想起上世紀四十年代西南聯大的國學大師劉文典。他在授《文選》課中,上課前總是先叫校役提一壺茶,帶上兩尺長的竹製旱煙杆,講到高興處,劉文典一邊悠閑吸煙,一邊愜意啜茶,一邊侃侃而談,極為隨意。

在講謝惠連的《雪賦》時,劉文典隻講了半小時就宣布提前下課,並告知學生,下周三晚飯後七點半在操場上進行下節課。下節課要講謝莊的《月賦》,原來他已算好時間,那天正好是十五。果然,幾天後,一班學生圍坐在操場上,於一輪圓月之下,聽如入其境的老師搖頭晃腦、恣肆忘情地朗誦:“月既沒兮露欲晞,歲方晏兮無與歸,佳期可以還,微霜沾人衣。”

劉文典身上散逸的名士派頭,就來自兩個更老的老師身上,一位是設女樂、垂絳帳的東漢馬融,另一位就是重心悟、輕講授的北魏劉獻之。

五。

每一個大師的身上,都打著他所處時代的深深烙印,並吐露著在他身後即將到來時代的信息。

馬融,前垂絳帳,後陳女樂,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他用這種於現實政治高壓之下首創的極端人生姿態,表達對麵前這個豺狼當道、是非顛倒、禍從天降的世界的深深厭惡,遊曆宦海、浮塵濁世經年的他,已經筋疲力盡,形神俱廢,世間萬千景象均化為心中的彷徨無著,隻求在迷醉中逃離現實的重壓,從而,便漸次衝破禮法道德的禁錮,走向蔑視禮法、任誕放達之路。

馬融身上,不僅透露了東漢中後期政治黑暗的時局,甚至還泄漏了東漢中後期整個社會思潮向玄學潛行的密碼。他的身後,是一個政治生態更為慘烈、文化思潮倍加活躍的大時代,那就是魏晉風度。

劉獻之,“每講《左氏》,盡隱公八年便止,雲義例已了,不複須解”,他“每每歎道……嗟乎先達,何自覺之晚也!”

不依陳說舊義,筆下新義繽紛,注重領新悟異,追求發自心胸,冀求弟子心悟,不重書本傳授,這些盡管是表現在他個人身上的全新教育方式,但卻清晰地透露出北朝儒學的整體學術風向轉變,即佛學向儒學的滲透與融入。

劉獻之治經和傳經授業的基本態度是,強調領新悟異,重在發凡舉例。仔細分析這種治學特點,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佛門之中的佛典傳授之法。

南北朝之時名僧講解佛經,重在闡揚佛經基本思想,而不拘泥於具體字句。比如東晉的支遁,“善標宗會,而章句或有所遺”。慧遠“常欲總攝綱維,以大法為己任”。道莊“講《法華》,直敘綱致,不存文句”。

吳康僧會在《法鏡經序》中說:“夫心者,眾法之原。”《續高僧傳》之中,羅雲“講四經三論各數十遍,不於文外別有撰述,皆心思口演,冰釋理順”。

可見,劉獻之的治經授業,恰恰也是重“心法”,與佛門講傳路數有著同一機杼。

劉獻之的言行,不僅流露出濃鬱的佛家頓教色彩,而且從中可以明顯看到其受到了佛家心論的巨大影響。

此時,拜佛唪經,寫經造像,建塔立寺,廣修福田,不獨是南朝特有的現象,北朝也迎來了佛教大發展大繁榮的春天。當長江以南的佛學與玄學漸漸靠攏,逐漸融合之時,北方的佛學也在與儒學悄悄牽手,互相滲透。

始於北魏道武帝,北魏諸帝開始信佛,禮敬沙門,中間雖經北魏與北周兩位武帝滅佛,但因其牽涉具體政治,而非關涉意識形態,所以短暫的經像毀地、僧侶出門之後,又是佛學複興,寺廟林立,信徒雲集。

帝王的奉佛拜釋,使得學術領域中儒佛並行,而且佛儒學者相互參研對方的學術經典。具體表現有二。

一是佛教高僧努力學習儒家經典,運用儒家經典來解釋佛學奧義,弘倡佛法。當時著名高僧釋道寵、釋道範俱出自大儒熊安生之門,而兗州僧人曇衍、定州僧人靈裕,甚至都是由儒生出的家;二是儒者好佛,儒學大師積極研究佛學經文,甚至親自注解佛經,漸開孔釋並弘、儒釋道兼修的學術風氣。比如“雅信佛道,時設齋講,好生惡殺”的高允,“崇信佛法,禮拜誦讀,老而逾甚”的崔光,“學綜諸經,多所治誦,兼讀釋氏”的李同軌,“少而好學,覽綜經史,尤長釋典,善談理義”的裴植,“性好釋學,親升講座”的裴粲,“時複與沙門講論,或分宵達曙,而心力無怠”的徐紇等。

身為大儒,劉獻之自然也廁身於這個行列之中。這便是他臨終時,尚在注《涅槃經》的原因。

其實,有如此治學講經特點的不光是劉獻之一個人。

同時期大儒張吾貴,《北史·儒林列傳》說:“與獻之齊名,四海皆稱儒宗。吾貴每一講唱,門徒千數。”唱,本為佛門傳授釋典之法,也即《高僧傳·唱導論》所說的“宣唱法理,開導眾心”。儒師傳授儒家經典用佛門專用的“唱”法,可見佛學浸染儒學之深。

另一位稍晚於劉獻之的大儒徐遵明,年輕時曾師從王聰,一年後離師門而去,投到張吾貴門下,然而不過數月,向同學抱怨完“張生名高而義無檢格,凡所講說,不愜吾心,請更從師”,再次離開,又來到孫買德門下求學,一年之後,離意又起。同學勸他:“君年少從師,每不終業……如此用意,終恐無成。”徐遵明卻指著自己的心窩說:“吾今知真師所在”,“正在於此。”最後,他來到唐遷這裏,“居於蠶舍,讀《孝經》、《論語》、《毛詩》、《尚書》、《三禮》。不出門院,凡經六年,時彈箏吹笛,以自娛慰”,終成名儒。

徐遵明的求學之路,張吾貴的講唱之法,當然有時代學術思潮的影響,但我更願意認為,他們深受了劉獻之的影響。

徐遵明的“真師所在”,也即劉獻之的“義例已了,不複須解”,他們與在《五柳先生傳》中散吟“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的陶淵明,有著相同的旨趣。隻不過前者將之熔鑄於自己的治學事業中,後者將其貫穿在自己的人生態度裏罷了。

可惜的是,後世的人們隻知道行走在江南煙雨迷蒙中的那位詩人,而無識端坐江北朗天闊地中的那個學宗。

六。

宋朝的林同曾寫下厚厚一卷《孝詩》,其中有獻給大儒劉獻之的一首:“百行孝為首,諸人儻未知。下帷空自苦,躡屩竟何裨。”

詩人在嗟歎俗眾昧於大師時,他自己是否真正明白了大師?

而在大師那裏,他隻管一襲鬥笠蓑衣,屹立在自己泛舟的學術長河裏,隱身於蘆葦叢中,一心做好擺渡職責,完成肩負的繼絕學、傳斯文、流餘響、開新風大任。剩下的,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他是個稱職的艄公。

是劉獻之,於南朝儒學出現重大危機之時,以儒宗的身份站定於北朝,雖置身兵亂,猶勵誌苦學,篤誌經史,旁綜博采,兼涉佛道,不僅完成了儒學經典的傳繼,而且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學術時代。

你看,在他身後,儒釋道三教合流的隋、唐學術天空,已經隱約露出了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