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 範縝:在釋學包圍中罄懸河之辯(3 / 3)

篤信佛法的名士王琰撰文相譏,情急之下,他甚至不惜動用如此辱人的語言:“嗚呼範子!曾不知其先祖神靈所在。”

範縝則反唇相譏:“嗚呼王子!知其祖先神靈所在,而不能殺身以從之。”

在這劍拔弩張、麵紅耳赤的對答裏,如果仔細聽,似乎能聽到發生在牛津大學自然博物館裏論辯雙方的激烈發言。

威爾伯福斯大主教就曾這樣惡意奚落對方:“在座的赫胥黎先生竟然說他自己是猿猴的後代,那麼我想請問這位先生:猿猴的祖先是你祖父那方,還是你祖母的那方呢?”赫胥黎的回答是:“如果在猿猴與無視事實、顛倒黑白的君子之間選擇,我還是選猿猴來做祖先更好。”

範縝卻比赫胥黎的回答更刁鑽、更犀利:王先生,你知道自己的祖先神靈在哪裏,為什麼不殺身去追隨他們呢?

人頭攢集,高士如雲,眾口嘵嘵,輪番上陣,最終卻駁不倒範縝,而且愈加反襯出這個孤獨辯手的立論之堅。於是,蕭子良派名士王融對範縝說:“神滅既自非理,而卿堅執之,恐傷名教。以卿之大美,何患不至中書郎?而故乖剌為此,可便毀棄之。”

範縝聽後大笑說:“使範縝賣論取官,已至令仆矣,何但中書郎邪?”別人是賣藝不賣身,我是什麼也不賣,倘若通過賣論取官,我現在早已是尚書令、尚書仆射了,何止區區一個中書郎呢?

真是慷慨任氣,磊落使人!

七。

而蕭子良也的確讓人尊敬。

辯論失敗後的他,沒有對勝利者進行輿論鉗製,更沒有對其實施打壓,相反,範縝的仕途似乎較以前更為寬闊與順暢。我堅決反對你的思想,但我深深尊敬你的人格,這就是古之君子的風度。

公元四九一年,範縝作為才俊之士出使北魏。後又遷尚書省,任領軍長史。三年後,又出任宜都太守。

宜都在今湖北宜昌,當時夷陵地區有伍相廟、唐漢三神廟、胡裏神廟,當地人篤信三廟神靈,經常祭祀。與佛教勢不兩立的範縝到任後,下令嚴禁祭祀活動。

公元四九九年,範縝母親去世,他辭官回鄉丁憂。

就在這年,殺戮成性、恣意妄為的東昏侯蕭寶卷,在眾叛親離中迎來了諸多藩鎮的倒戈討伐,雍州刺史蕭衍無疑是其間最有潛力的一位。

蕭衍率軍路過南州,範縝身著喪服前迎。老友重逢,又是在亟須聚集人氣、收攏士心的揭竿之時,蕭衍自然見之甚悅。作為回報,蕭衍在公元五〇二年即位,成為梁武帝之後,任命範縝為晉安太守。公元五〇五年,再次升遷範縝為尚書左丞。

在晉安當太守的歲月裏,範縝是否仍然下令禁止百姓到廟宇祭祀,史中無載,但依他的性格,竭力宣揚無神論,大肆抨擊佛教,當是自然應有之事。

梁武帝蕭衍,卻是個骨灰級佛粉,其好釋信佛的程度遠遠超過蕭子良。除了印度的阿育王稍稍可與比肩,世界曆史上的帝王名單之中再找不到像梁武帝這樣的狂熱佞佛分子。

蕭衍不僅傾注大量精力研究佛學,自己著有《涅萃》、《大品》、《淨名》、《三慧》等數百卷佛學著作,而且還數度出家,皈依佛門。

他在公元五〇四年下詔,正式宣布佛教為國教:“大經中說道有九十六種,唯佛一道,是於正道;其餘九十五種,名為邪道。朕舍邪外,以事正內。其公卿百官侯王宗室,宜反偽就真,舍邪入正。”一時朝野上下,信佛成風。

公元五二〇年,梁武帝取佛法中“普通”之意,改年號為普通。從這年開始,梁武帝多次前往同泰寺,舍身出家。

普通八年,蕭衍駕幸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舍身出家,公卿以下出錢一億萬向寺廟奉贖,買回皇帝,又改年號為大通;大通三年,他再到同泰寺,升法座,為四部眾說《大般若涅槃經》;同年,又到該寺,說《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大通五年,他又來到同泰寺,說《金剛摩訶波若經》;大同十二年,蕭衍第三次出家,這次群臣用兩億錢將其贖回;太清元年,蕭衍第四次出家,在同泰寺住了三十七天之後,朝廷財政撥款,出資一億錢贖回。

一個皇帝老是將自己綁票,然後又動用納稅人的錢贖身,這是不是惡搞得太過,滑天下之大稽?!

於蕭衍而言,廟裏似乎永遠有一種召喚,不可抗拒。如果不是“侯景之亂”,將蕭衍活活餓死在台城的文德殿裏,真的不敢相信,他主動舍身寺廟,然後動用國庫巨財將其贖回的鬧劇還會上演多少出。

麵對這樣一個帝王,反佛的範縝怎麼能有靜安於官場的可能呢?

也可以想見,因思想的嚴重背離,範縝必然不能見容於梁武帝。

猶如當年範縝並不為西邸圈子所待見,始終走不進“八友”的交遊行誼核心,但仍可以在雞籠山上大放厥詞,完全是眾人給範雲的麵子一樣。範縝在蕭梁新朝得以官至尚書左臣,並非完全是他當初擁立過蕭衍的原因,比範縝擁戴蕭衍功勞更大的尚書令王亮,後來就被蕭衍因罪免職,暗中給力的,應該還是堂弟範雲。

範雲在蕭衍眼裏比蕭子良更受器重。多年的深厚友誼,加之範雲卓越的才華,使得他不僅在梁武帝受禪時,能以侍中身份參乘,而且在梁武新朝貴為散騎常侍、吏部尚書、封霄城縣侯。梁武帝曾對自己的兩個哥哥臨川王蕭宏、鄱陽王蕭恢這樣說過:“我與範尚書少親善,申四海之敬,今為天下主,此禮既革,汝宜代我呼範為兄。”讓兩位王爺代自己今後呼範雲為哥哥,可見其在蕭衍那裏是何等受尊崇。

所以,不管範縝明白不明白,或者領情不領情,他在梁武帝天監年間的官位,完全有賴於堂弟範雲,否則,始終持反佛異見的他早就會被當局一腳踹出。

果然,公元五〇三年範雲病逝,兩年之後的公元五〇五年,範縝因同情王亮被梁武帝免職流放廣州。

其實,罪坐王亮隻是個托詞,個中真正的原因是,範縝的思想與當局格格不入,嚴重背離,早就在清除之列。

八。

將我流放,是你的權力;宣講無神論,卻是我的責任!

就在梁武帝正式頒布佛教為國教的次年,公元五〇五年,遠居嶺南流放之地的範縝,麵對這個瘋狂皇帝將整個國家帶入瘋狂佞佛的荒唐之舉,不顧自己為戴罪之臣的身份,憤然而起,再次祭出他的《神滅論》大旗,無情撻伐佛教的虛妄、禍害與流毒。

大僧正法雲上書梁武帝,說範縝所著《神滅論》,群僚百官此時尚不知道它的具體觀點,流毒還沒影響開,先以奏聞,意思是想通過最高當局,用鉗製手段將範縝的思想予以殲滅。

蕭衍沒有采用這種下三濫手段,也許是蕭子良的榜樣作用在前,蕭衍此時也顯示了他的超人雅量。他將範縝召回建康,授以中書郎和國子博士,目的當然不是寬宥範縝,而有著更深刻的用意。

就像金庸筆下常出現的高手對決,先讓對方養好傷,吃飽飯,然後召集天下看客,再漂漂亮亮將對方打到,從而證明我獨步武林,天下無敵。蕭衍用的正是這個套路,先將範縝釋放出來,放在一個應有的靶位,然後借用學術論辯的帽子,群策群力,集體聲討,最後將這個反佛異端徹底掀翻,從而確立佛教的不二地位。

為此,梁武帝先是頒布《敕答臣下神滅論》詔書,下達了圍剿“神滅論”的全國性總動員令。詔書中,他旗幟鮮明地提出“觀三聖設教,皆雲神不滅”的基本論調,斥責範縝“不求他意,妄作異端”,“違經背親,言語可息”。然後,他又極其虛偽地將這次圍攻打扮成學術辯論的模樣說:“欲談無佛,應設賓主,標其宗旨,辨其長短,來就佛理以屈佛理,則有佛之義既躓,神滅之論自行。”

所謂“設賓主”,是當時文論的一種題材,采用一問一答,具有極強的針對性,辯解與責難更為明確。

範縝沒有退縮,相反,他將之視為對方為自己所搭建的宣傳“神滅論”的一個影響更大的舞台,因而豪氣沛胸,鬥誌昂揚。

因此,他將《神滅論》修改為“設賓主”的一問一答文體,共設三十一個問答回環。《梁書·儒林列傳》中全文刊載的《神滅論》,即是他此時修改後的作品,《梁書》作者錯誤地將之說成是與蕭子良論辯時的產物。

他從“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也”立論,指出形體是精神的質體,精神是形體的作用,兩者不能分離。

繼之,他以“利之於刃”比喻“神之於形”,以“木之榮枯”及“絲”之變“縷”,比喻人之生死與精神的對立統一關係,辯證地認為人的生死,必是先生後死;木的榮枯,必是先榮後枯,順序不可顛倒,事物的變化有突變和漸變兩種形式,“有欻有漸,物之理也”。

值得指出的是,在範縝之前的此類爭論中,無神論者在人的形體與精神的關係上,始終沒有逃脫“薪盡火滅”、“燭滅脂盡”的狹隘指代範疇,範縝卻因其有著更為雄厚的自然科學知識做後盾,因而在論證中汲取了更多的自然素材。而這種取材類譬,無論從邏輯史上還是自然認識論高度上看,都有著極為嶄新的意義。

最後,他以“浮屠害政,桑門蠹俗,風驚霧起,馳蕩不休,吾哀其弊,思拯其溺。夫竭財以赴僧,破產以趨佛”,指出佛教於政為害,於俗為蠹,在思想上是愚弄,在經濟上為墮遊,在國防上為失敗主義,在倫理上是棄親絕嗣,十分有害。

為了協助梁武帝贏得這場世紀之辯,相當於歐洲基督教中紅衣大主教身份的大僧正法雲,寫下《與王公朝貴書》,號召公卿大臣,朝野僧俗,一齊上陣,集體聲討這個異端。

一時應者雲集,前來響應、先後向範縝發難者有六十四人,共有七十五篇討伐範縝的文章。聲討範縝的強大聲浪隊伍中,就有當年在西邸中交遊的沈約,甚至還有與範縝一直交往甚密的從弟蕭琛。

這讓人想起上世紀五十年代,大陸學界狂轟濫炸,集體批判胡適的風潮。當時,遠在美國的胡先生麵對大陸報紙上連篇累牘的攻擊與謾罵,隻是在書房裏獨自苦笑。

麵前是以元首、重臣、名僧乃至好友組成的強大反對陣營,自己這方卻是形單影隻,煢煢孓立,孤立無援。但範縝沒有苦笑,也沒有退縮,更沒有膽怯,而是以平靜的鬥士形象,冷靜地出現在雙方力量對比十分懸殊的自己的辯席上,來進行這場純屬一個人麵對一個國家的戰爭。

他依問回答,據理力爭,深厚的自然科學認知,高超的明理思辨哲學基礎,加上卓越的邏輯水平與超凡的口才,使得他侃侃而談,應對自如。就連蕭琛都在他的《難神滅論序》中心悅誠服地說範縝“辯摧眾口,日服千人”。

麵對那些隻是扣以“背經”、“乖理”、“滅聖”、“離道”的生硬帽子,毫無名理價值的指責文章,他一概不屑回答,而隻對上書皇帝並得到梁武帝嘉許的東宮舍人曹思文的文章,條分縷析,針鋒相對,予以揭批。賓主往複詰辯兩個回合之後,曹思文自認服輸,他說自己“情思愚淺,無以折其鋒銳”。

範縝以一個勝利者的形象,最終出現在南梁的“神滅論”辯台上。

九。

這場辯論以範縝完勝收場。

值得深思的是,失敗的梁武帝沒有對勝利者惱羞成怒,也沒有敕令《神滅論》在全國禁行。對範縝的學術思想與人身,他均持以寬容的姿態,這使得範縝可以在國子博士官職上平靜走完他的最後人生。

於帝王身上,有這種氣量者的確罕見。

反過頭回望範縝,麵對以皇帝為主帥,集一國王公名流為對立陣營,在事關國家意識形態的重大思想路線問題上,卻一人獨立,固執己見,堅守孟子所說的:“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又是一種何等的大無畏氣概?

在文人身上,有這種精神者非常少有。

他上承王充的無神論思想,接劉宋時代何承天反對因果報應說的餘緒,在佛教空前繁榮的南梁提出“神滅論”,無論辯論聲勢,還是造成的影響,更重要的是他的思想深度與高度,以及論辯中展示的邏輯嚴謹性,都遠遠超越了此前的所有唯物論者,在中國思想史與哲學史上,有著重要的裏程碑意義。

在佛教行將取代儒學的危難之際,是他拋開功名利祿,乃至個人性命,冒天下之大不韙,挺身而出,持理駁難,為枯槁的儒學保留了一方生機勃勃的綠茵。

因了他,進入隋唐的中國文化,才得以儒釋道三教並存。他的作用,很像被譽為“歐洲的良心”的法國思想啟蒙大師伏爾泰。

伏爾泰的心髒至今被保存在法國國家圖書館裏,上麵鐫刻著:這裏是我的心髒,但到處是我的精神。

範縝沒有這種待遇,但中國哲學史中始終散逸著他的理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