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史·儒林列傳》對南朝儒學所下的總評是:“自元嘉之後,宇內分崩,禮樂文章,掃地將盡。”到齊、梁之時,舉國已經是廢經罷學,去儒尚虛,“鄉裏莫或開館,公卿罕通經術”,“三德六藝,其廢久矣”。
劉宋年間的範縝,他所體會的正是這八個字——禮樂文章,掃地將盡!
這還隻是儒學在民間的困境。
元嘉十五年,宋文帝劉義隆開館於雞籠山,分立玄、史、文、儒四學。儒學不僅從唯我獨尊的意識形態話語霸權位置上跌落,讓位於本為儒學演變而成的玄學,而且還廁身於本屬儒學學習內容的史學、文學之後。連宋朝的司馬光讀史到這裏都為之吹胡子瞪眼睛,怒不可遏,他在《資治通鑒》中大發牢騷:“然則史者儒之一端,文者儒之餘事,至於老、莊虛無,固非所以為教也。夫學者所以求道;天下無二道,安有四學哉?”
身臨其境,以儒學傳繼者自命,心有所任、肩有所負的範縝,又該是怎樣一種憂愁與鬱結之態呢?
愁啊愁,愁就白了頭。歌中是這樣唱的。
杜牧《不寢》詩雲,“到曉不成夢,思量堪白頭。多無百年命,長有萬般愁。”
愁苦與憂心能讓青絲染霜,烏發皓白,二十九歲的範縝尚不到而立之年,卻已是發白皤然,形同老翁,乃作《傷春詩》、《白發詠》以自嗟。
字字含憤,句句訴幽。那不是王維“我年一何長,鬢發日已白”的歎老嗟衰,也不是杜荀鶴“幾人亂世得及此,今我滿頭何足悲”的感時傷世,而是對大道沉淪、儒學萎靡的錐心之痛。
四。
儒學所麵臨的困境,還遠遠不止上述這些。
更大的擠對力量來自佛學。伴隨著儒學的一路下行,佛學卻異軍突起,風靡天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一方麵是明堂倒塌,太學關閉,儒冠委地,“五經”蒙塵;另一方麵是佛像高聳,寺廟林立,袈裟飄揚,佛經風行。遠道而來的高鼻梁釋迦,終於驕傲地淩駕於東方的孔子之上。
佛學何時最早東行來到中國,一直是個懸而未決的疑案。
《魏書·釋老誌》載:“漢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討匈奴,至皋蘭,過居延,斬首大獲。昆邪王殺休屠王,將其眾五萬來降。獲其金人,帝以為大神,列於甘泉宮。金人率長丈餘,不祭祀,但燒香禮拜而已,此則佛道流通之漸也。”將佛學東漸定為西漢武帝之時。
也有的將之推到秦始皇時,還有的推溯到春秋之時,更有的大膽地將之推到了《山海經》所描寫的洪荒時代。張中行先生說,這些均意在誇飾,為的是與道教爭勝,證據不足,不可取信。
洛陽白馬寺卻是個實證。
創建於東漢永平十一年的洛陽白馬寺為中國第一古刹,世界著名伽藍,乃佛教傳入我國後官辦的第一座寺院,有“釋源”、“祖庭”之譽。
據東漢末年牟子所著《理惑論》載:東漢永平七年,漢明帝劉莊因夜夢金人,遣使西域拜求佛法。公元六十七年,漢使及印度二高僧攝摩騰、竺法蘭以白馬馱載佛經、佛像抵洛,漢明帝躬親迎奉。公元六十八年,漢明帝敕令在洛陽雍門外建僧院,為銘記白馬馱經之功,故名該僧院為白馬寺。
佛教在中國的早期活動,主要是以譯經形式出現。這中間,以中印度和尚曇柯迦羅於公元二五〇年到洛陽,譯出《僧祗戒心》,安息和尚曇諦來洛譯出《曇無德羯磨》,並根據戒律舉行傳戒儀式,為佛教發展壯大開辟廣闊大路最為顯著。
這之後,中國出現了第一個出家的僧人朱士行。據史所載,西晉時僧尼已有三千多人,洛陽、長安兩地的寺院有近二百所。
曆經東晉到南北朝時,佛學在中土已蔚然成風,洋洋大觀,佛教勢力得以空前膨脹。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此時佛學發展都盛況空前。南朝的宋、齊、陳,僧尼多達三萬餘眾,寺院近兩千所;而梁朝的出家之人竟然多達八萬之巨,寺院多到三千餘所。
隨著佛教勢力的壯大,佛理研究與詮釋也更加細致化、深入化,中土佛教開始裂解為眾多宗派,比如毗曇、成實、三論、攝論、十誦律、涅槃等。更讓儒學家憂心忡忡的是,佛學此時不僅獲得了底層廣大百姓的廣泛信賴,而且還取得了包括南朝所有皇帝及大量文臣的深刻服膺。在意識形態領域,與道學剛剛取得和諧一致的儒學,大有被佛學取而代之之勢。
不光這些,寺廟林立,廟田擴大,不事生產的出家人漸多,以及民眾解囊捐香火錢日巨,都給當時的經濟發展與百姓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衝擊。
有一個典型的例子。公元四七一年,宋明帝耗費巨資,大興土木,建造了甚為壯麗的湘宮寺,為此,他洋洋得意地對大臣們說“這是我的大功德”,散騎侍郎虞願卻沉痛而厲嚴地說:“此皆百姓賣兒貼婦錢所為,佛若有知,當慈悲嗟湣。罪高浮屠,何功德之有?”
公元四七一年,用民脂民膏堆積而成的金碧輝煌的湘宮寺巍然高聳,而它的背景卻是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怨聲載道,這種強烈的對比與反差會在二十二歲的範縝的胸中,激起怎樣的憤怒?
但相對於之後梁武帝的佞佛熱烈程度,宋明帝應該有小巫之羞的,因為後者對佛教更狂熱,癡情到歇斯底裏的地步。從虞願的這句話中,其實已經透露出,一場儒佛之爭已經不可避免。
五。
公元四七九年,蕭道成篡宋立齊。在新成立的南齊王朝,範縝走入仕進之路。
開始,他是寧蠻縣的主簿,多次升遷之後,官至尚書殿中郎。他官職的獲得與升遷,與兩個人大有幹係。
一個就是範縝的堂弟範雲,另一個就是齊高帝蕭道成之孫、齊武帝蕭賾之子,竟陵王蕭子良。
蕭道成建元之初,竟陵王蕭子良為會稽太守,範雲為太守府主簿。因為範雲的博學多識、機警有才,深得蕭子良賞識與喜愛,因而備受器重。範雲在這裏“因以為上賓,自是寵冠府朝”。自此,範雲跟隨蕭子良,寸步不離:“子良為南徐州、南兗州,雲並隨府遷,每陳朝政得失於子良……子良為司徒,又補記室。”
後來,蕭子良曾經領尚書令,範縝的尚書殿中郎一職,於是找到了獲得的原因。那應該是範雲的大力舉薦,然後是愛屋及烏的蕭子良的欣然應允。
蕭齊蕭梁的皇帝大都喪心病狂,混蛋透頂,但未走入權力巔峰的蕭家王子們卻又大都喜文善墨,樂集雅士,比如梁武帝的昭明太子蕭統,還比如這個竟陵王蕭子良。
蕭子良在齊武帝之時為司徒,位高權重。齊廢帝隆昌元年,更是享有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的權力。《南齊書》中說:“子良少有清尚,禮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傾意賓客,天下才學皆遊集焉。善立勝事,夏月客至,為設瓜飲及甘果,著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貴辭翰,皆發教撰錄。”
在南京西郊的雞籠山私人官邸,蕭子良將這裏搞成了一個藝術沙龍,他常常聚集天下才俊來到這裏,談玄言虛,詩文酬和,曲水流觴。在這絲竹悠揚、翰墨飄香的人群裏,除了主人蕭子良,學界名流範雲、沈約,以及後來成為梁武帝的蕭衍等七人都是這裏的常客,時人稱他們為“西邸八友”。
行走在文化沙漠之中,舉目黃沙漫漫的南齊,有這樣一叢鮮嫩的綠意,令人感動。範縝以其儒術備至、尤精“三禮”的卓越才華,登上雞籠山,成為西邸座上客,就顯得並不奇怪。
但我更願意相信,他不是自願而來,而是被懷有舉薦哥哥入仕之意的範雲拉來的。“性質直,好危言高論,不為士友所安,唯與外弟蕭琛善”的範縝,以其秉性,斷然不會自己硬頭愣臉地加入這個權貴雲集的陣營。而西邸文人集團,也對“不為士友所安”的範縝並無過多好感,但礙於好友範雲的麵子,勉強接受了這個性情直耿、論調乖高的家夥。
所以,雖然他來了,但始終走不進這個圈子的友誼核心層麵,“西邸八友”名單中沒有範縝。於是,也可以進一步理解,發生在梁武帝時的僧佛之辯中,向他發難最力、指責最苛的,恰恰是這些早年與自己優遊卒歲、相與款洽的“西邸八友”。
蕭子良除了好文事、喜儒雅外,還有個特點:極端好佛。
《南齊書》中說他:“與文惠太子同好釋氏,甚相友悌。子良敬信尤篤,數於邸園營齋戒,大集朝臣眾僧,至於賦食行水,或躬親其事。”他可能做得相當出格,當時就引得議論紛紛,“世頗以為失宰相體”。
在西邸,他“招致名僧,講語佛法,造經唄新聲。道俗之盛,江左未有也”,將雞籠山搞成了一個水陸法場。不光如此,當其父齊武帝纏綿病榻、苟延殘喘之際,“詔子良甲仗入延昌殿侍醫藥”時,崇信佛教的蕭子良竟然“啟進沙門於殿戶前誦經,世祖為感,夢見優曇缽華。子良按佛經宣旨,使禦府以銅為華,插禦床四角”。
麵對此情此景,範縝終於憤然而起,向佛教開火。
起因,就是公元四八九年劉瓛病重之時,蕭子良出於尊敬之心,派此時為尚書殿中郎的範縝,帶著一群高鼻深目的和尚走進劉家,“將廚於瓛宅營齋”。
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得病,子路禱於庭,夫子知道後大為生氣,說“丘之禱久矣!”深諳儒學的範縝,當然知道這種來自西域純屬旁門左道的“營齋”,嚴重背離了作為一代儒宗的老師的思想,是一種信仰侵犯,更是對一個病重老人的嚴重打擾。但奄奄一息的老師,不可能像無神論者伏爾泰一樣,臨終前向床邊要求他懺悔的牧師憤然道:請永遠不要給我提到基督!他無法拒絕蕭王爺的好意,隻能皺著眉頭,聽人擺布。
事實是,當禁忌與縟節多多的一番佛家“營齋”儀式之後,甚至可能還有的沙門誦經祈福等等煩瑣程序之後,老師還是死了。到頭來,完全證明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空折騰與瞎鬧騰。
悲痛中送走老師的範縝,擦把眼淚,決定起而宣戰。
六。
盡管麵前這個人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盡管他雅好文事、美名遠揚,也盡管他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甚至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操控著自己的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但我還是要站在他的對立麵,向他衝鋒。
就因為他違背了真理!
在現實世界裏,我十分尊敬麵前這個具體的人,但在思想領域,我卻格外反對他散布的思想,為了捍衛真理,高擎真知,因而,我必須與他對壘。
此時的範縝,讓人聯想到堂·吉訶德。一個老馬之上的枯瘦武士,腰懸長劍,右手執槍,懷著勇毅與堅強,以敵對的目光環視四周,以自己單槍匹馬的努力,來向生存的所有不幸與不公宣戰。
“子良精信釋教,而縝盛稱無佛。”一場針對性極強,目標十分明確,關於有神無神的世紀之辯拉開帷幕。
讓人尊敬的是,蕭子良貴為王公,卻沒有以勢相壓,咄咄逼人。範縝身為子良手下一個郎官,卻沒有絲毫氣餒,也沒有以下犯上的膽怯,甚至沒有客氣。辯論雙方,都將各自的世俗身份暫時摒棄一旁,隻圍繞論題,平等而激烈地展開辯論。
蕭子良發問:“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
範縝回答:“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據此,他接著向對方有力反問,“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
範縝肯定了人生有富貴貧賤之別,但強調那純屬偶然,根本無關因果。因而得出結論,所謂的因果報應壓根兒就不存在。首場辯論在“子良不能屈,然深怪之”中結束。
這次辯論之後,範縝寫出驚世駭俗的《神滅論》初稿。
在這篇充滿唯物主義無神論思想的文章中,他寫道:“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是則形稱其質,神言其用,形之與神,不得相異也。”“神之於質,猶利之於刃,形之於用,猶刃之於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無刃,舍刃無利。未聞刃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
在他看來,形神相即,且形神不二。人的精神活動必須依附於人的形體,人的形體既不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那麼,精神必然無所依附,精神絕不會離開形而獨立存在,故而得出結論:形滅神滅,所謂的靈魂不滅根本不可能。
此論一出,在佛學已基本統領所有階層思想的南齊,宛若電光迸裂,石破天驚,頓時朝野上下一片喧嘩。
在這事關宗教與信仰的大是大非麵前,竟陵王蕭子良毫不讓步,聚集當時名僧,組團前來與範縝辯論,但範縝據理力爭,反駁有力,“子良集僧難之,而不能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