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那把沉重的大錘掄起來了。
麵龐黝黑,爐火熊熊,蹲踞的向子期緊夾火鉗,揚臂舉錘的嵇叔夜打鐵叮當。兩個文靜的書生,此時是樹下一對赤膊揮汗的鐵匠。
打鐵是為了“以自贍給”,貼補生活嗎?
是,也不是。他們鍛造的是鐵器,同時也是在鍛造內心。風箱吧嗒,火星迸濺,風箱鼓出的是無意用世的決心,鐵錘下濺出的更是他們離世遠遁的政治立場和人生態度,還有就是一種充滿詩意的生存。
海子,那個將自己的生命丟在鐵軌上的年輕孩子,曾在一首詩中這樣說:“漢族的鐵匠打出的鐵櫃中,裝滿不能呼喊的語言。”
既然不能呼喊,那就默然。所以,向秀與嵇康相對欣然,旁若無人。乃至此時已貴為高官的鍾會慕名遠道而來造訪時,那把高傲的鐵錘依然舉落不停,打鐵之人對客人絲毫不加理會。
彼此無言。難堪的長久沉默過後,在鍾會離開時,嵇康才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答者悻悻:“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於是,山陽的那片菜地裏出現了躬身勞作的向秀身影,好朋友呂安就忙碌在他的旁邊。
陽光灼灼,大地滾燙,揮鍤改畦,導水灌園。他要用戰國時農家許行的做派,自食其力,借此被肉食者所鄙的下賤行當,表明自己拒絕與統治者苟合的心誌,向執政者袒露自己堅不合作的決心。
將揮汗如雨中的打鐵與雅靜悠然的讀書,將褲腿沾滿泥巴的灌園與焚香研磨中的搦管著述,這樣充滿審美地協調於一處,在力與美、動與靜中,立體展示健康體魄與健康靈魂的讀書人,在中國文人的行列中,向秀他們的身姿應該說實屬罕見。
也許,這正是陸機詩中所說,“渴不飲盜泉水,熱不息惡木陰。惡木豈無枝?誌士多苦心”的一份苦心所在。在這出大力、流臭汗原屬底層之人的生活勞作中,他恰恰彰顯了自己不以俗務為懷的狷介形象。
試從靜裏閑傾耳,便覺衝然道氣生。
相對於向秀,他身旁的朋友則走得更遠,語言更逋峭,衣袂更飄揚,行為更誇張。
狂傲任誕又謹慎韜晦的阮籍,在司馬昭掌握朝廷大權之後,官為散騎常侍、關內侯,但做官於他而言,無非是虛與委蛇、全身避害的權宜之計。所以,他的官不僅做得草率,而且十分疏浪。似乎總在以一副吊兒郎當的形象,執意要將自己遊離出主流社會之外。
求為東平相,騎著毛驢上任,到任後,卻馬上叫人將官府的隔牆全部拆除;聽到步兵校尉廚房裏有美酒三百斛,又向司馬昭提出去做步兵校尉,到了那裏,依然不問政事,隻與劉伶杯觥交錯,相對濫飲。
“籍本有濟世誌,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他要用滿腹濁釀麻痹自己,在痛苦中求得暫時的放鬆。他還要用這口濃烈的酒氣,緊閉柴扉,拒絕一切。
司馬昭想與阮籍聯姻,讓阮家的女兒成為司馬家的媳婦,阮籍為此大醉了整整兩個月。長達六十天的熏天酒氣,終於使得司馬昭“不得言而止”。
鍾會多次前來,想與阮籍探討時事,目的是想在對答之間,找出阮籍語言中可攻擊的地方,“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但在阮籍的一次次酩酊大醉中,他不得其問,最終無處下嘴。
高潔絕俗、剛直不屈的嵇康,在《述誌詩》中自道“衝靜得自然,榮華安足為”,從而將自己的人生定位於一種自由而自然的唯美之路。他的理想人格建立在“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這兩句響亮的人生宣言之上。所以,他批判虛情偽飾,追求任行適己,驚世駭俗地提出:“‘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
正是這種真性沛胸,豪情滿懷,寧願與世有違,堅持獨立操守的他,才會一而再地用絕交信的方式,向昔日的朋友送去自己的憤慨與決絕。
公元二六一年,好友山濤由吏部郎遷散騎侍郎,舉薦他續任自己舊職。聞聽此事,他慨然寫下了著名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在信中,他倡明自己的人生觀:“遊山澤,觀魚鳥,心甚樂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廢,安能舍其所樂,而從其所懼哉!”他認為自己的快樂,在於“但欲守陋巷,教養子孫,時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誌意畢矣,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
若讓自己失去這份快樂,那麼“若趣欲共登王途,期於相致,時為歡益,一旦迫之,必發狂疾。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然而,正是這篇充滿書生意氣的信件,讓司馬昭觀之大怒,禍心驟起,並最終向嵇康舉起了屠刀。
司馬昭此時正在積極製造輿論,將自己打扮成周公,舉著名教的幌子來為篡權奪位做準備。嵇康不但明確表示不與之合作,而且還非湯武、薄周孔,這就是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所分析的:“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的,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嵇康與何晏一樣均為曹家的女婿,司馬昭豈能容他活下去?這棵“岩岩若孤鬆之獨立”的鬆樹,司馬昭早已將之視為必須扔進火爐的一把劈柴。
機會終於來了。這就是嵇康寫下的另一封著名書信:《與呂長悌絕交書》。
呂長悌即呂巽,他和弟弟呂安都是嵇康和向秀的朋友。呂巽垂涎弟媳已久,一次趁家中無人時,將其奸汙,呂安知道後,大為惱火。虧得嵇康在其中調解,兄弟二人之間的抵牾才得以平息。事後,呂巽卻反誣呂安不孝不悌,虐待母親,誹謗兄長。呂安因此係獄,嵇康聽到之後,憤慨異常,為此憤而提筆,與呂巽絕交,並挺身而出,出庭作證。結果,他被牽連下獄。
鍾會適時向司馬昭進讒:“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貌似是鍾會的一句讒言害了嵇康、呂安的命,但誰能說鍾會不是秉承司馬昭之意,像馬融飛章誣李固一樣,出於無奈呢?
其實,不管有無鍾會的誣陷,嵇康都是死定了的。從這點看,呂安其實是受了嵇康的牽連。
公元二六三年,一曲絕世的《廣陵散》彈畢,嵇康與呂安被斬於洛陽東市。
四。
那個與自己一同打鐵於深山的俊逸男子嵇康,沒了。
那位與自己一並灌園於山陽的奇崛男子呂安,沒了。
好友見戮,正直遭戕,那是痛徹在心底的怎樣一份巨大而難言的悲愴?但周圍獠牙環伺,背後屠刀高懸,又使得向秀有憤而不敢言,有怒而不能發,有淚不能恣肆流,隻能向隅獨泣,在夜晚無人時擁被哽咽。
作為生命中最親密的摯友,向秀太清楚嵇康因何而死。
發生在洛陽東市的夕陽泣血一幕,對他以及阮籍,都是一記重重的喪鍾之鳴,裏麵回蕩著來自司馬昭麵向“竹林七賢”,也麵向所有士人的威脅與恐嚇——。
看到了嗎?不與我司馬氏合作,這就是下場!
此時,再來讀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所寫下的那句:“不識物情,暗於機宜;無萬石之慎,而有好盡之累;久與事接,疵釁日興,雖欲無患,其可得乎?”就有了切中肺腑的驚惕警示之感。
所以,識了物情、明了機宜的向秀,不再堅持他的“方而不割、廉而不劌”,而是“舉郡計”,低頭走進了洛陽,走到了那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凶神惡煞的司馬昭麵前。
此時的司馬昭又是何等得意!看著先前的對手,此時乖乖就範於自己庭下,那咧起的嘴角,眯起的細眼裏,內容無限。
《晉書·向秀列傳》中記錄了這個場麵: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誌,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
這是一副典型的陰謀得逞、小人得誌後的惡心嘴臉。臉上帶著微笑,話裏藏著揶揄:不是聽說你有伯夷、叔齊那樣采薇首陽、誓不為官的誌向嗎?怎麼現在卻來到了這兒啊?
向秀此時有多尷尬?不知道,但當他雖說巧妙,其實相當泄氣地回答“豈足多慕”時,他的臉會一直紅到腳底板的。
因為,他不是主動欣然前來,而是在一把架到脖頸的刀的逼迫下,走到這裏的,其間的種種自我思想糾葛,百般自我否定與被否定,千番生與死的考量,非常人所能想象。
不獨向秀,嵇康的人頭落地,也讓阮籍為之警醒,不得不收斂起自己的狂放。
阮籍因在曹爽時代辭官歸鄉,所以在司馬家族登上權力寶座之後備受信任,他的蔑視禮法言行,也總能得到司馬昭的諒解與認可,甚至還被其格外庇護。
比如阮籍母喪之時,他在司馬昭麵前飲酒吃肉,何曾就提出過嚴正指責,司馬師卻為阮籍開脫:“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
還比如在司馬昭的酒宴之上,大家都正襟危坐,畢恭畢敬,“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
這就是《晉書》所說的,阮籍被“禮法之士疾之若仇,而帝每保護之”。顯然,阮籍與司馬昭之間已經達成了心理上的一種默契,心照不宣,又彼此會心,所以,阮籍才敢傲然無禮,放任自適。甚至,在司馬昭為兒子提親時,都敢一醉兩個月,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拒絕。
但嵇康之死,卻讓他頓時清醒。公元二六四年,景元五年,司馬昭為篡權作最後一步努力,讓朝廷為他加九錫之禮。這之前,他派鄭衝找到阮籍,要用這位大名士的名號,來為司馬昭寫《勸進文》,代表萬民勸司馬昭接受帝位禪讓,不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