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搖曳在魏晉山陽的竹林,是如此青翠茂密,幽然勁發,是如此修篁逸群,鬱鬱蔥蔥。
千百年來,它以淩雲的高節,傲岸的身姿,還有清麗的嘯聲,一直作為一種人文意象,頑固地栽植於所有中國讀書人的心中,成為人們心追神慕的一方靈魂棲居之所,一種高蹈人格的象征,一個放任不羈精神的圖騰,一片遁世逃俗的潔淨家園。
岸幘斜陽下,疏林開遠山。新涼灑衣袂,爽氣清容顏。優遊卒歲、鳴弦弄琴、放任逍遙在這片竹林中的七位名士,更是以各自俊朗的風神,玄妙的高詞,宏麗的文藻,澄爽的風鑒,獨步當時,名冠終古。
而在竹林七賢之中,他並不顯山露水,也不是特別的知名。他不像嵇康那麼耀眼奪目,受人敬仰,也不像山濤那樣別有歧義,受人詬病,他更像一個音樂組合中的貝司手,戴著墨鏡,若有若無地隱在主唱身後,肢體不過分張揚,麵龐也不聚集觀眾的目光,人們隻是在提到這個集體時,還會想起有他的存在。
但他在學術史上的身量,卻遠遠大於他在這片竹林中的身量。
他就是向秀。一位長期被學界忽視,用一頂狂士高帽遮住真實麵孔的儒學宗師。
在正始玄學所崇尚的“貴無”思潮被推向極端,於一派“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呼嘯聲中,儒學漸至窮途末路,大有被道學取代之際,是他提出了“儒道合一”思想,強調自然與名教並不根本對立,在注《莊子》中調和名教與自然的關係,齊一儒道。
由是,在儒學於楚歌四起的岌岌可危之中,上承何晏、王弼,下啟郭象、裴頠,他對儒學保存血脈,重振門庭,有一葦渡航之功。
一。
談到向秀,不能不先從他與之交遊的身邊那幫朋友談起。
房玄齡的《晉書》將向秀與阮籍、嵇康、劉伶、阮鹹列為一組,編於一傳之中,實在是深有雅意。
在此傳中,他上來就在嵇康傳裏,交代了這一群人:“(嵇康)蓋其胸懷所寄,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豫其流者,河內向秀、沛國劉伶、籍兄子鹹、琅琊王戎,遂為竹林之遊,世所謂‘竹林七賢’也。”
如果房玄齡不視混跡於官場的山濤、王戎為異類,也將這二位一並遷來,那麼七賢齊聚,歌以永年,該是一幅多麼其樂融融的局麵。
生時,共於白鹿山下一片竹林裏盤桓優遊,放歌嘯傲;死後,仍能在一冊史籍中同篇傳記裏促膝引觴,把酒清談,那該多好?
單是想想,都能把人羨煞。
其實,隻是他們在生年時那段短暫而酣暢肆意的交遊時光,就已經讓後世之人讀其高風,思其高誌,心為之曠,神為之怡了。
那是一群多麼富有人格魅力,具有人本自主意識,不拘形跡,孤標粲粲的人。
——嵇康,一個彈琴吟詩,自足於懷,優遊容與,遊心太玄,始終將目光投向莊子飄揚的衣衫,在取法自然中追求自己玄遠精神之境的淡泊男人。
《晉書》稱:“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恬靜寡欲,含垢匿瑕,寬簡有大量。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長好《老》、《莊》。”
《世說新語·容止》說:“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他以手揮五弦、目送飛鴻的清峻淵遠價值取向,標定了自己不苟世俗、越名任性的人生。甚至,在坦然就難的生命最後時分,仍不改其誌,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以一闋幽遠的《廣陵散》向世界訣別。
——阮籍,一位容貌瑰傑,誌氣宏放,傲然獨得,任性不羈,而喜怒不形於色的偉丈夫;一個醉臥鄰婦壚,哭哀兵家女,隻因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便求為步兵校尉的真性情之人;一個蔑視禮法,在座席嚴敬、擬於王者的司馬昭酒宴上,獨能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登廣武山,觀楚漢戰場而歎“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狂士。
《晉書》稱:“或閉戶視書,累月不出;或登臨山水,經日忘歸。博覽群籍,尤好《莊》、《老》。嗜酒能嘯,善彈琴。當其得意,忽忘形骸。”
《世說新語·簡傲》載:“王戎弱冠詣阮籍,時劉公榮在座,阮謂王曰:‘偶有二鬥美酒,當與君共飲,彼公榮者無預焉。’二人交觴酬酢,公榮遂不得一杯,而言語談戲,三人無異。或有問之者,阮答曰:‘勝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不如公榮者,不可不與飲酒;唯公榮,可不與飲酒。’”
——山濤,一個內有器量,介然不群,性好《莊》、《老》,每隱身自晦,而又介然特立的溫和長者。他以大隱隱於朝的身姿,為亂世之中的皎潔之士,樹立了一根不汙己穢身但又得以保全的標杆。別具慧眼,甄拔隱屈,搜訪賢才,同時明於洞察,左右躲閃,在內斂與避讓中求得與這個世界的斡旋。
《晉書》稱其:“與嵇康、呂安善,後遇阮籍,便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康後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
……
這是些怎樣灑脫放達、冷峻玄遠的性格鮮明之人!因了他們的存在,那個時代將以一種亙古的風流情致被牢記,那片竹林將一直鬱鬱蔥蔥在古典的原野。
一般而論,魏晉風度有三個時期:一是曹魏王朝的“正始玄風”,以何晏、王弼為代表,行尚通脫,貴無;二是魏晉易代時的“竹林玄風”,以嵇康、阮籍為代表,蔑視禮法,越名教而任自然;三是晉元康、永康時的“中朝玄風”,以裴頠、郭象為代表,崇有,主張名教即自然。
衣冠唐製度,人物晉風流。
而最風流之處,便是魏晉易代的“竹林時期”。看“竹林七賢”在一部《世說新語》中或行或臥,或飲或談,或嘯或哭,讓讀到它的人處處眼生春色,時時胸蕩層雲。
二。
就像被稱為藥家至寶的牛黃,誕生緣由卻是牛的膽囊發生了病變,並最終形成結石。光耀士林的“竹林七賢”的出現,同樣是那個生存的世界發生病變的結果。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人,今河南武陟人,生於公元二二七年,卒於公元二七二年。
《晉書·向秀列傳》中說他:“清悟有遠識,少為山濤所知,雅好《老》、《莊》之學。莊周著內外數十篇,曆世才士雖有觀者,莫適論其旨統也,秀乃為之隱解,發明奇趣,振起玄風,讀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時也。”
在“竹林七賢”之中,山濤年齡最長,壽命也最長,阮籍大向秀十七歲,嵇康大向秀三歲。而那個害死嵇康和呂安的鍾會,則比向秀大一歲,屬於同年。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征,一個年代的人有一個年代人的命運。
在“竹林七賢”的成長過程中,他們集體親曆了魏晉易權之際的政治風雲突變,目睹了司馬家族玩弄權術,大搞陰謀,屠戮異己,最終顛覆魏室的全過程。
正始年間,司馬懿為麻痹曹爽裝瘋賣傻,司馬師為蓄謀高平陵政變,陰養死士,司馬昭弑殺高貴鄉公曹髦……這陰險下作的一幕幕政治醜行盡收國人眼底,讓人不齒。
司馬氏父子一方麵高舉儒學旗號,標榜名教,鼓吹孝道;一方麵極盡卑鄙無恥之能事,肆意濫殺,先後以浮華談虛,不由典謨,以及蔑視禮法,不尊名教為名,對曹魏宗親及不屑與己同流合汙的知識分子群體進行屠戮。
其間,何晏、鄧颺、李勝、丁謐、畢軌首先被誅,繼之王弼受牽連免職病卒,接著是夏侯玄、李豐等一大批鹹有聲名的正始名士紛紛人頭落地,連累族群,乃至造成了“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慘烈景象。
司馬家族在奪取政權中所用手法之陰毒,連其晚輩後代聽到後,都深感驚訝,羞愧不已。
《世說新語·尤悔》載,東晉的王導、溫嶠一同去見晉明帝司馬紹。明帝問溫嶠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嶠未答。王導回答道:“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導於是具體詳細地講述了司馬懿在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以及司馬昭時代,滅殺高貴鄉公的事情。晉明帝聽到後,覆麵著床,充滿羞愧地說:“若如公言,祚安得長!”
他說得真是太對了。從公元二六五年司馬炎篡位稱帝,到公元三一六年司馬業被殺,西晉隻曆四帝,共計五十二年,還不及一個中等人的壽數。
麵對血雨腥風,白色恐怖,那些暫時還活命於世的正直之士,他們會有一種身付刀俎、利刃在喉的朝不保夕的恐懼感,同時還有發自內心的對司馬家族政治勢力的深深厭惡感。
悲憤與抑鬱交織,驚惶與絕望並存,看厭了司馬家族利用儒教做幌子、陰陽兩套的知識分子群體,於是開始鄙薄儒學,擯棄名教。他們中的大多數選擇了逃避現實,走向自然,遠離政治的人生之路。
須知,這和有明一代精英層“獨抒性靈”的袁宏道一派完全迥異。在明人那裏,那是一種優雅生活的餘緒;在這裏,則是政治高壓下的無奈而困惑之舉。
這種蔓延的人生取向,進而演化成了知識階層的一種生存樣態——放浪形骸,不拘禮節,崇尚玄虛,服藥談玄。
這個龐大人群的效法楷模,正是竹林裏的向秀、嵇康、阮籍們。
三。
尼采曾描寫過一個瘋子大白天打著燈籠,在街上尋找上帝。隱藏在此充滿荒謬的行為藝術背後,是他要告訴世界的一個嚴肅命題:上帝隻是個形而上的假設,不會存在,也無處可尋。
向秀也有用來表達自己麵對世界態度的獨特行為方式——打鐵,或者澆園。
《晉書·向秀列傳》載:“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旁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於山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