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6 王弼:舉世無匹的少年宗師(1 / 3)

在金庸的武俠世界裏,身懷秘技的絕世高手,往往也有著絕世高壽。人越老得不可思議,他的武功就越高得深不可測。

其實,當過運動員的都知道,凡憑借體能、速度、力量、技術等進行的競技項目,包括習武,都對年齡有著十分苛刻的要求。姚明剛剛三十一歲,籃球場卻已認定他老邁年高,隻能退役;體操女隊員甫過十八歲,體操場卻已認定她風燭殘年。

自古英雄出少年。人老了,可以做做領隊、教練或精神性的龍頭大哥,但拚拚殺殺的活兒已不再適合他。

在智力世界裏,就不是這樣。不管寫文章,做學問,還是搞研究,不但不受因年齡老邁而帶來的四肢僵硬、體能退化等限製,反而,積澱知識,豐厚學養,積累經驗,提升素養,都需要有漫長的時間來作保證,才可以使他博覽群書,暢遊學海,經長期孜矻求之,冥思苦想,然後厚積薄發,一舉有成。

所以,寫詩的杜甫說“晚節漸於詩律細”,曆史學家顧頡剛甚至對他的學生們講三十五歲前不要落筆著述,而隻是埋頭讀書。

為了在作品中營造一份浪漫,鋪排一種情趣,金庸才刻意打破常情,浪漫地賦予了武功與年齡的正比關係。

常規的世界不是這樣。世上可以有天才少年肖邦,也可以有天才少年朗朗,但絕無天才少年王國維,天才少年陳寅恪。因為一個學術大師的出現,更需要漫長的時間來作保證。

在學術的天空中,幾乎所有閃耀的星宿,無不是其本人經曆了長久的跋涉與磨礪,做了漫長的時間準備,然後才於人生的壯年乃至暮年的某個時刻,爐啟丹成,華光瀉地,從此彪炳史冊。哪怕他少年早慧,天賦異稟,依然必須有漫長的博學廣聞道路要走,最終才能止櫓停舟,於浩淼無際的學海上,屹立起一個學有所成的中年或老年人的身姿。

但在世界學術史上,一個人卻非常例外。

他就是王弼。

年尚不及弱冠,他即負盛名,不到二十歲,他就以魏晉玄學領袖的姿態,與年長他三十餘歲的何晏並駕齊驅,成為正始年間的清談座主,而且為何晏等同時代學人欽佩非常。

《晉書·王衍傳》載:“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

雖然同為魏晉玄學的開創人,何晏更多是以倡導和組織者的身份出現,而王弼則是以理論家的姿態,為玄學興盛與發展做出了開創性貢獻。

他縝密而博大的思想哲學體係,不僅為一個全新學術時代——魏晉玄學的全麵開啟,作了學理上的全麵奠定,而且,對禪宗在中國的興起,陶詩一脈的肇始流傳,乃至對延宕至今的中國傳統人文畫等,都有著早期溫床的意義。

死時,他年僅二十四歲。

一。

精致的人生,一定是高度濃縮的一生。

隻能用“匆匆”二字,來概括他的一生。仿佛懷揣著自己都不可感知的一份天命,受上蒼遣派,匆匆而來,在人間稍作停留,隻為那驚豔的曇花一現,在獨自盛大而絢麗的綻放之後,使命完成,又匆匆而去。

留下的,是身後世界對他的無盡回望。

那裏麵內容複雜,有訝異與驚愕,也有欽服和歎息,還有的,應該是萬世千載之人對他巍峨的學術身量的不可思議。

王弼,字輔嗣,公元二二六年出生,公元二四九年曹爽被殺後,受牽連卸職,同年因染癘疾而亡。他將生命的句點,與攜手並肩的另一位玄學開創者何晏,牢固地打在了一處。

王弼出生於名門世家,典型的詩書繼世,家學淵源。其六世祖王龔,漢順帝時文名震天下,官至太尉,位列“三公”;其五世祖王暢,為漢靈帝時“八俊”之一,官至司空,也位列“三公”;其祖父王凱是荊州牧劉表的女婿,從祖父則是“建安七子”之首,大名鼎鼎的王粲。

因王粲對王弼後天學養的形成,有著巨大而直接的影響,可以在此多述幾筆。

王粲,才名高著,冠於一時。魏國建立之後,他為侍中,“博物多識,問無不對。時舊儀廢弛,興造製度,粲恒典之”。據說,在漢末喪亂中,玉珮損蕩殆盡,當時隻有王粲認識舊珮。戰亂之後,人們製作玉珮,皆受法於王粲。今天的收藏家們,他們大多都能認識真正的玉珮,估計絕少知道王粲其人的。

《三國誌》特別記錄了尚為少年的王粲初遇大學問家蔡邕的一件雅事:“獻帝西遷,粲徙長安,左中郎將蔡邕見而奇之。時邕才學顯著,貴重朝廷,常車騎填巷,賓客盈座。聞粲在門,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狀短小,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

一個卓有學名、為士林所宗的學者,見到一個個頭矮小的娃娃,卻“倒屣迎之”,而且慨然將自己的書籍悉數贈之,這種虛懷若穀,不是今天流行裝大頭蒜的學界中人能做到的。從中,也可見少年王粲已經是怎樣的被人所重。

王粲、王凱的父親王謙,曾經在大將軍何進手下做長史。何進以王謙名公之胄,“欲與為婚,見其二子,使擇焉”。王謙卻很牛,兩個兒子,一個都不許。

倒是劉表愉快地做上了王家的嶽丈。王凱與王粲避亂荊州時,劉表首先看重了王家的門第,其次是看重了王粲之才,但王粲因“容狀短小”的體貌被淘汰,劉家姑娘最終嫁給了“有風貌”的王凱。王凱生王業,王業生王弼,於是,王弼就成為劉表先生的曾外孫。

王粲的兩個兒子後來坐罪被誅,絕嗣之後,王業過繼到王粲名下,於是,王弼也就成為王粲的繼孫。

那麼,可以看到三條學術河流,滾滾前湧,最終都彙向王弼,並成就了他的波瀾壯闊。

王家世代博學,家風延續,浩浩湧流,連同王粲的巨大文學聲名和地位,共同作用影響了王粲。此為一;承載著蔡邕畢生之學、之思、之想,“盡當與之”,給王粲的那汗牛充棟的藏書,一路輾轉,幾經人手,最後悉數進入了王弼的書房。此為二;出現於魏晉早期,以劉表為中堅及後盾的重要學術派別——荊州學派的學術思想,也通過與之關係甚為密切的王凱、王業,順暢進入王弼的學術係統。王粲當年就對此學派學風之盛,大為讚賞:“於是童幼猛進,武人革命,總角佩觿,委介免胄,比肩繼踵,川逝泉湧,襄襄如也,兢兢如也。遂訓六經,講禮物。諧八音,協律呂,修紀曆,理刑法;大路鹹秩,百氏備矣。”荊州之學重視《易經》與《太玄》,王弼不會,也不可能不從中間汲取自己的思想營養。此為三。

如此三條浩大的學術河流彙聚於一人之身,如果此人恰恰又有著驚人的吸納與吞吐能力,能夠將之條分縷析,融會貫通,那麼這個人就有可能浩瀚為碧波萬頃的大洋。

二。

很可喜,王弼就是這樣的人。

可能是基於與何晏同樣的原因,陳壽沒有為王弼單獨列傳,隻是在《三國誌·魏書·鍾會傳》後將王弼一筆帶過。還是不辭辛勞的裴鬆之先生,通過他的注,才讓後人在何劭所寫的《王弼傳》裏,對大師有了更多的打量。

“弼幼而察慧,年十餘,好老氏,通辯能言。”幼喜老子,不讓人奇怪;能言善辯,也不讓人感覺多吃驚;令人驚奇的是,“時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

這個場景與上文提到的另一個曆史場景酷肖極了。

那次,是王弼從祖父、少年王粲去拜見左中郎將蔡邕,蔡先生也見而奇之。之間沒有對話,直接就下誇讚:“此王公孫也,有異才,吾不如也。”更當場慨而慷之地表示要舉行捐書活動:“吾家書籍文章,盡當與之。”

蔡邕的欣賞,當然有著此前對這個少年過多耳聞而產生的欣賞,但更多的卻是出於對門閥士族的認可,還有就是一個長者對一個晚輩的賞識,他說“吾不如也”,其中戲謔與客氣的成分都很大。

這次,是少年王弼造訪吏部郎裴徽,被訪者也見而異之,但裴先生沒有居高臨下,以長輩姿態誇讚王弼,而是將對方當作與自己等量級的學者,直接進入學術探討層麵,而且話題頗為尖銳。

你不是喜歡祖述老子,整天說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嗎?那好,如果“無”確實是萬物的根本,那為什麼作為聖人的孔子,從不肯對“無”加以解釋,倒是老子對“無”喋喋不休,解釋個不停,這是為什麼呢?

王弼的回答是:正因為“無”是根本,凡有皆始於“無”,所以隻有聖人能體察“無”,“無”至大至廣,不可訴諸語言,所以孔子不說。老子的層次低一些,他還屬於“有”,所以一直說“無”,生怕說不周詳。

問者以反問方式單刀直入,劌切要害。其言下之意是,你堅持老子理論,將“無”認為是根本,聖人卻從來不言“無”,那麼,你豈非在顛覆聖人?

答者平心靜氣,娓娓道來,既堅守“本無論”為根本,又舉孔子於老子之上,使反問應聲而平。這其中,不單單顯出答者的睿智,語言上的機鋒,更可看出他理論造詣的深厚,還可看出他創玄學理論的縝密與完善。

裴徽怎樣吊著下巴,長時間驚愕在那裏,自是不必贅筆描述。

看看正處風口浪尖,領導正始清談新潮流,為“諸生宗之”的何晏先生的反應吧:“於時,何晏為吏部尚書,甚奇弼,歎之曰:‘仲尼稱後生可畏,若斯人者,可與言天人之際乎!’”

這就不是一個大師在讚歎一個少年才俊了,而是一座山峰對另一座山峰的致意。

要知道,此時的何晏年長位尊,在太和清談中已經聲名卓著,領袖士林:“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座。”裴徽就衷心佩服地說:“數與平叔共說《老》、《莊》及《易》,常覺其辭妙於理,不能折之。又時人吸習,皆歸服之焉。”而此時剛剛出道的王弼,卻隻是一個比何晏小三十多歲的弱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