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在這個時期受到空前的歡迎就是明證。據楊樹達《漢代老學者考》說,此時,不僅信仰老子者日多,而且研究者日眾。東漢末研究《老子》的有名可考之人就多達五六十位。
道學的興盛,儒學的式微,都是不可回避的嚴峻現實。那麼,僅在儒學內部作自我調整顯然已經不能解決麵臨的問題,隻有援道入儒,從道家思想中尋找治世之道,憑借道家的形而上分析來改造並拯救儒學。
在這個過程中,荀悅、仲長統公開提出“叛教五經,滅棄風雅”,有了明顯的崇道傾向;虞翻在研究《周易》時憑借了道家思想資源;劉劭也曾用《人物誌》為代表的糅合儒道,作了援道入儒的早期初步努力;王肅甚至不惜以偽造經典的做法將道學硬性植入儒學;荀粲也積極以道融儒,在學術上注重“言外之意”的發揮……
眾口嘵嘵,話短道長,但始終沒有形成一個堅實的學術體係。隻有到了王弼這裏,儒學的玄學化才以成熟的理論體係呈現在世人麵前。
一個時代的思想風潮遂告確立。
還需重複王弼的那句話:“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無所不足。”
從中可以看出,王弼雖然主張老子本“無”,將道學理論嫁接於儒學內部,但他仍是宗主孔子,將孔子視在老子之上,仍享唯我獨尊的地位。正如《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文章敘錄》所說,王弼、何晏的理論立場是“自儒者論,以老子非聖人,絕禮棄學。要說‘與聖人同’,著論行於世也”。
何晏的《論語集解》與王弼的《周易注》,自唐以後被定為儒家經典的標準注解,並在清朝時被載入《十三經注疏》,也可見其援道入儒的目的完全是為標正儒學。
所以,來自範寧的批評就顯得不明就裏了。
《晉書·範寧列傳》中記錄著他的尖銳批評:“時以浮虛相扇,儒雅日替,寧以為其源始於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於桀、紂。乃著論曰:‘……王、何蔑棄典文,不遵禮度,遊辭浮說,波蕩後生,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縉紳之徒,翻然改轍,洙泗之風,緬焉將墜。遂令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古之所謂言偽而辯、行僻而堅者,其斯人之徒軟!’”
培根第一次登上澳大利亞土地,見到遍地自備繈褓蹦跳的袋鼠時,他瞪大了吃驚的眼球,連聲說:“天呢,這不可能!”
事實就在那裏,你質疑隻能說明你認識有欠缺,有什麼不可能呢?
六。
王弼的最大貢獻,在我看來,卻並不在注《老子》、倡玄學,而在於對《周易》的劃時代性注解。王弼注《易》所開創的拋卻簡單的象數,重視內在義理的發揮,對此後的中國文化界走向影響巨大。
對《周易》的傳統經典注解,向來有“意”、“象”、“言”之說。所謂“言”是指卦象的卦辭和爻辭的解釋;“象”是指卦象;“意”是卦象所表達的思想,即義理。
在漢代學術發展史中,研究《易》最有影響的流派,當數孟氏和京房。他們共同的顯著特點是,把《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這些符號,與陰陽五行學相結合,一一付以象數,然後進行複雜多變的排列組合,用象數以占驗,預說災變。由此,解《易》注重象數,即把八卦分別視為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象,根據具體卦象,來闡明其間的哲理。《周易》之學漸漸成為一種神秘術數之學,這就是《易傳》中所說的“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係辭焉以盡其言”。
在王弼之前,荀粲曾對此提出過疑問:“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於意外者也;係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係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係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三國誌·魏書·荀彧傳》裴鬆之注引何劭《荀粲傳》)這就是在說,象隻是膚淺的表層,它不可能完全表達聖人之意,聖人之旨也不是具體的象可以言明的。
發現問題的荀粲,沒有接著走下去,他勒馬駐足,遠觀身後,以待來人。
於是,年輕的王弼來了。
王弼鮮明道破:“義苟在健,何必馬乎?類苟在順,何必牛乎?爻苟合頃,何必坤乃為牛?義苟應健,何必乾乃為馬?”他對象數之學的牽強附會進行了尖銳批評。
他進而指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因而,在“言”與“象”之間還有“意”的存在,三者的邏輯關係應該為,“意”生“象”,“象”生“言”,言與象皆為意的工具。那麼,如果理解了“意”,就不必再執著表層的“言”與“象”,隻有忘言、象,爾後才能得真意。
“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猶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
因此,王弼認為,隻有不執著於“言”,才能得“象”,隻有不執著於“象”,才能得“意”。據此,王弼盡掃此前象數之學的方法,而從言與意的思辨理性上重新注釋《易經》。他對易經上下篇全部作注,共計六卷,至於《係辭》、《說卦》、《序卦》、《雜卦》,均不下注,以突出“傳”之義理,闡發“經”義。
東晉時,韓康伯將王弼故意不加注解的其他部分繼續注完,實在有些畫蛇添足了。
王弼注《易》,拋棄象數,棄言就意,不僅對易學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革命,而且直接影響了中國繪畫史、中國書法史的走向,甚至對禪宗在中國的興起都有著思想奠基的至偉之功。陶淵明詩雲:“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對王弼的遙遠致意。
東晉的史學家孫盛曾對王弼注《易》提出相反意見,他認為:“《易》之為書,窮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況弼以傅會之辯而欲籠統玄旨者乎?故其敘浮義則麗辭溢目,造陰陽則妙頤無聞,至於六爻變化,群象所效,日時歲月,五氣相推,弼皆擯落,多所不關。雖有可觀者焉,恐將泥夫大道。”
撰史,孫先生是良史,能在桓溫殺身滅族的威脅中,依然如實寫下桓溫第三次北伐前燕時的枋頭敗績。但在學術研究上,孫盛可能就不但眼拙,而且乏力得多了。
被譽為“什門四哲”之一的竺道生,早年因獨倡“佛無淨土”、“善不受報”的駭世之論,在佛學界引發軒然大波,並被僧眾逐出建康。後來,隨著他全本《涅槃經》譯出,證明他的觀點實乃懸契佛旨,人們這才知道,原來錯的是自己。
湯用彤就曾拿他與王弼作比:“(竺道)生公在佛學上之地位,蓋與王輔嗣在玄學上之地位,頗有相似。”
七。
一位天才哲學家,他可以在思想的牧場上飛馬馳騁,遊走八荒。
一代學術宗師,他可以在學術的天空裏,思接萬載,出今入古。
但他在世俗世界裏卻拙於應付,甚至還缺乏基本的應對能力。原因是,他的學術思維係統過於發達、深奧,而生活思維係統又過於簡單、直率。王弼正是如此,“為人淺而不識物情”,笨拙難堪,動輒得咎,活脫像落入沙漠中的呆鵝。
在何晏大力推薦下,王弼“補台郎。初除,覲爽,請間,爽為屏左右,而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可愛的王弼,竟然在密室裏向無知的曹爽一直大談玄道。對牛彈琴,牛若有知,會笑出兩管鼻涕的。曹爽肯定有知,所以他“以此嗤之”。估計王弼出門後,丘八曹大將軍還會捂著笑疼的胸口說:這個青瓜!
“弼天才卓出,當其所得,莫能奪也。”而且愛好廣泛,和馬融、桓譚、蔡邕一樣,“性和理,樂遊宴,解音律,善投壺”。同時毛病也很突出,“頗以所長笑人,故時為士君子所疾”。
才高本來就容易見嫉,又加上自己如此率性,不加設防,逞口舌之快,那隻有時時將自己當作靶子,供人飛鏢亂射;處處將自己當作手帕,讓人老痰相向。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因為,你也成了別人眼中的一道風景。這是詩人卞之琳充滿審美情趣的美好聯想。而生活永遠不是詩,它充滿陰冷的嫉妒。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卻破壞了別人的夢。
少年英才,學界領袖,聲名遠播,影響巨大。這些都會讓同行產生深深的恨。
但王弼不管,或者他根本就沒去想這些。由於天性“通俊不治名高”,再加上“事功亦雅非所長”,台郎王弼更像個不思進取的落後青年,自己對所居官職“益不留意焉”。
他所崇尚的老莊之道,也不可能讓他留意官場,心向高台。就這樣,他走進了公元二四九年。
這年,司馬家族編導的高平陵政變獲得圓滿成功,標誌是曹爽身首異處,何晏被滅三族。受何晏牽連,王弼免職歸家。
亦師亦友的何晏遭受滅門之禍時,王弼無疑比別人更傷心,更痛苦,也更知道其中隱藏的原委,他該懷著怎樣悲憤的心情來看眼前的時局?
老友罹難,獨己傷懷,那是“之子歸窮泉,重壤永幽隔。私懷誰克從,淹留亦何益”的思念重重。唇亡齒寒,心憂己境,難免“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庶幾有時衰,莊缶猶可擊”。
這年秋天,在抑鬱悲憤、惆悵驚恐之中,王弼直追何晏而去,史稱“遇癘疾亡”,時年二十四歲。
有意思的是,何晏死後,司馬師大甩鱷魚眼淚,連說“天喪予”;王弼死後,司馬昭登台續演這類把戲,“嗟歎者累日”。如若不是被癘疾幹掉,司馬家族會否像對待何晏一樣,磨刀霍霍向王弼?
既定曆史中沒有如果,但在曆史現場一切皆有可能。
年輕的王弼死了,像一顆耀眼的流星,用瞬間的璀璨劃過屬於他的夜空。正是這顆流星,開啟了魏晉玄學大放異彩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