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音樂史上,十二歲的李斯特第一次在貝多芬麵前演奏,即以其精湛演技讓大師震驚,貝多芬在音樂會結束時說:“這孩子將以自己的音樂震撼世界。”並在其額頭深深一吻。在李斯特漫長的一生中,對於他那些出色的弟子,李斯特也總用貝多芬的方式來獎勵他們,他曾對馮·薩爾說:“好好照料這一吻,它來自貝多芬。”
王弼青春早逝,曆史不允許晚輩青年見到暮年時的他,像早年被何晏欣賞並力舉那樣,來對待更年輕的晚輩學者。
三。
但王弼在何晏那裏所接受的深情一吻,應該記得。
《世說新語·文學》載:“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複難不?’弼便作難,一座人便以為屈。於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座所不及。”
何晏不顧自己為清談座主的尊名,將自己認為已經是至理的話題,提出來任王弼毫無顧忌地進行反駁。
這邊廂是一個少年在秀口吐玉、無遮無攔地責難與反駁,那邊廂是一位長者不以為忤、充滿讚許地撚須聆聽,動情處,還要給予少年精彩的辯駁以熱烈的掌聲。
這就是何晏作為大師的風度!
這也是王弼作為大師的能量。
《三國誌·魏書·鍾會傳》說王弼:“其論道,附會文辭,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這大概是實情。就是說在語言文辭上,弼不如晏,而在自然義理的發揮上,晏不如弼。
正是知道自己不如王弼,所以謙遜的何晏對王弼更加推崇。《世說新語·文學》載:“何晏注《老子》未畢,見王弼自說注《老子》旨,何意多所短,不複得作聲,但應喏喏。遂不複注,因作《道德論》。”
對一個同行的真心欣賞與欽佩,常常會讓本為專家的他感到悵惘。比如宋朝詩人陳淵,畢生喜歡陶淵明詩作,然而,俯仰所見皆陶詩曾吟情景,難於自作,於是發出了“我行田野間,舉目輒相遇”的無奈之歎。
但這種無奈之歎,其實有時就是一種高邁人格導致的自謙,比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李白,誰能說李白要道的景,一定不會比崔顥更壯闊呢?
不獨如此,何晏還以吏部尚書的位置,對王弼多所舉薦與扶持。“正始中,黃門侍郎累缺。晏既用賈充、裴秀、朱整,又議用弼。時丁謐與晏爭衡,致高邑王黎於曹爽,爽用黎。於是以弼補台郎。”
在何晏的大力舉薦與努力爭取下,王弼總算走上了政宦之途,而且位置顯要。但走上政壇的王弼,很快就顯現了一個哲學家拙於應對俗世的尷尬:“初除,覲爽,請間,爽為屏左右,而弼與論道,移時無所他及,爽以此嗤之。”
流氓掌權的國度,一定是道德貶值的國度。文盲執政的年代,肯定是文化低賤的年代。朱元璋起兵之時,他注重的是馬上取天下,所以當有儒生來向他講儒道時,朱和尚竟然得意地取下對方的儒冠,尿了一帽子,以此表達自己對斯文的踐踏。
被老粗曹爽嗤之的王弼,他該為這個政權難過,還是該為自己的哲學傷心?
其實都不必。他耍他的流氓,我搞我的學術,為何非要對立起來呢?“爽專朝政,黨與共相進用,弼通俊不治名高。尋黎無幾時病亡,爽用王沈代黎,弼遂不得在門下,晏為之歎恨。弼在台既淺,事功亦雅非所長,益不留意焉。”
喜讀老莊、以無為本的大師,他不會將他的人生誌向定位在一個黃門郎。老子這樣說過,“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胸中蘊藏著無限的他,自然不會在事功上見長,更不會對此留意。
可行則行,可駐則駐,行留在我,了無滯礙,這才是屬於王弼的真性情。何晏因王弼不能入黃門而歎恨,雖說出於關愛,反倒顯得自家格局小了。
四。
何晏對王弼推崇備至,扶掖有加,其實並不僅僅因為王弼年少才高,與自己思想一致,共倡“以無為本”,更重要的是王弼從理論上解決了何晏長期意欲確立的“自然”與“名教”之間的關係。
何晏認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但聖人為什麼是因自然立教,以自然體用,就懸而未決。
直到王弼站出來,通過自己的理論著述,在《老子注》、《周易注》中明確提出:“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聖人達自然之性,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
《易·損》曰:“六五,或益之十朋之龜,弗克違,元吉。”
王弼對此注雲:“以柔居尊,而為損道。江海處下,百穀歸之。履尊以損,則或益之矣……陰非先唱,柔非自任。尊以自居,損以守之。故人用其力,事竭其功,智者慮能,明者慮策,弗能違也,則眾才之用盡矣。獲益而得十朋之龜,足以盡天人之助也。”
《老子》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王弼對之注雲:“凡有皆始於無,故未形無名之時,則為萬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時,則長之育之,亭之毒之,為其母也。言道以無形無名始成萬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玄之又玄也。”
《易·複》說:“複,其見天地之心乎!”
王弼對之注曰:“複者,反本之謂也,天地以本為心者也。凡動息則靜,靜非對動者也;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然則天地雖大,富有萬物,雷動風行,運化萬變,寂然至無,是其本矣。故動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見也。若其以有為心,則異類未獲具存矣。”道為無,唯其為無,非事物,故能無不通無不有,有所有,即成事物,事物是此隻是此,是彼隻能是彼,不能互為異類,所以,“若其以有為心,則異類未獲具存矣”。
對於儒家所重之禮,王弼認為“夫喜、懼、哀、樂,民之自然,應感而動,則發乎聲歌。所以陳詞采謠,以知民誌風,既見其風,則損益基焉,故因俗立製,以達其禮也”(王弼《論語釋疑》)。
立足於哲學本位,王弼將老子“有生於無”的宇宙生成論,完美嫁接到包括何晏在內的正始清談者向來高倡“以無為本”的本體論,給貴無論玄學確立了哲學根基。
但同時,他並不完全同意何晏之說。何晏認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和莊子所持的“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意見相同。王弼卻認為,這不對,“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衝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以聖人無累,便說聖人不複應物,那麼就“失之多矣”了。
在這裏,他將聖人從架空的高高雲端接回地麵,認為聖人也是人,有著人都有的普遍情感,所以顏回死後,孔子痛呼“天喪予”,但聖人高於常人的地方是,不拘泥於情感,不為其左右,所謂“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
這個觀點一經亮明,立刻成為魏晉乃至宋明文人學士自覺追求的理想人格,紛紛心慕神追。比如,阮籍母喪期間,啖酒吃肉而行神哀散,比如張翰在洛陽見秋風之起,因思吳中菰菜、鱸魚,慨然說“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
王弼創立的完整玄學理論體係,不僅完成了由漢代經學向魏晉玄學的劃時代轉折,更從理論層麵為何晏的“本無論”進行了係統論證與確立。由他,明確了儒家綱常名教原來本於自然,人們應該“崇本舉末”、“守母存子”,根據自然無為的規則來製定名分,設置名教,而不可以舍本逐末。
如同法拉第發現了運動中的磁鐵可以產生電,但直到麥克斯韋發明了電磁理論,給予其理論上的解釋與支持之後,法拉第才滿意地閉上眼睛。何晏對王弼的欣賞與尊崇,即源自這裏。
王弼用其天才哲學家的思維,闡精道廣,形成了博大精深的玄學理論體係,深深影響了他同時代的學者。比如劉陶,“淮南人劉陶善論縱橫,為當時所推。每與弼語,常屈弼”。比如鍾會,“弼與鍾會善,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還比如太原王濟,“濟好談,病《老》、《莊》,常雲:‘見弼《易》注,所悟者多。’”
還有更讓人稱奇的。《晉書·陸雲傳》稱陸雲本不懂玄學,與王弼一次極偶然的夜談之後,自此“談《老》殊進”:“初,雲嚐行,逗宿故人家,夜暗迷路,莫知所從。忽望草中有火光,於是趣之。至一家,便寄宿,見一年少,美風姿,共談《老子》,辭致深遠。向曉辭去,行十許裏,至故人家,雲此數十裏中無人居,雲意始悟。卻尋昨宿處,乃王弼塚。雲本無玄學,自此談《老》殊進。”
王弼開創的玄學一脈,在其身後更是大放異彩。到南朝宋時,國學頹廢,未暇修複,宋明帝置總明觀,在其中開設儒、玄、文、史四科,將玄學、文學、史學第一次納入了國家教育的課程之中。此時,所謂的玄學,就是經王弼所注的《老子》、《莊子》、《周易》集體統稱的“三玄”。
五。
應當清楚的是,無論王弼還是何晏,他們援道入儒,主“無”為本,並不是要崇老抑孔,舉道滅儒。
恰恰相反,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用道家的“本無論”,來解決日益危機化的儒學本身,期望儒學在道學的襄助下重新振興。
這緣於儒學麵臨的嚴峻挑戰,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東漢末年,隨著大一統漢王朝中央政權的傾圮、坍塌,儒學雖然作為顯學仍握有意識形態的主流話語權,但其影響力卻早已大打折扣。
一方麵,出於現實政治需要,曹操、孔明紛紛推行名法之術,用人選才上講究“循名責實”,從而,使得“今之學者,師商、韓而上法術,競以儒家為迂闊,不周世用”。
另一方麵,伴隨著政治空氣的汙濁,生存世道的艱難,加之兵燹四起,白骨遍野,士人通經致仕道路阻斷,囹圄刀俎之禍隨時發生,使得亂世中的人們感到命運無常,生死難料。這也促使知識階層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由之,人的自我意識空前覺醒,人的個性得到充分張揚。厭煩生存的世界,尋求精神超拔的人們,開始崇尚玄虛,心追無境、行尚通脫的道家思想乘虛而入,漸為知識群體廣泛接納,並廣為流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