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5 何晏:被歪曲的魏晉清談座主(1 / 3)

一個曆史時代的終結,往往以一個叱吒風雲的曆史人物死去為標誌,於寂滅的漢朝,此人是曹操。

一個學術時代的開啟,往往以一個開宗立說的文化之人出現為鳴鏑,於悄然興起的魏晉玄學,此人則是何晏。

巧合的是,何晏與曹操雖無血緣,卻有著生長存養上的事實父子關係。一個有經天緯地之才,將舊政治王朝斷送的父親,培養出一個學貫古今、領跑新學術時代的兒子,這中間有著多少天作之合的意思呢?

《晉書·王衍列傳》記載:“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莊》,立論以為:‘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無也者,開物成務,無往不存者也。陰陽恃以化生,萬物恃以成形,賢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無之為用,無爵而貴矣。’”

這是在說,曹芳正始年間,以何晏、王弼為代表的學人,以道學思想為理論架構,崇尚“貴無”,鼓吹以無為本,對儒學進行了援道入儒的大規模改造,在他們的影響與努力之下,很快形成一代學術思潮。

作為正始名士中的頭麵人物,何晏不僅以其巨大的個人聲望影響士林,而且以倡導者和組織者的姿態,名副其實地成為正始玄學的清談座主。

他開創了一個學術時代,甚或說影響了一代士風。

流風所布,蔚然效行。

一。

一提起“清談”,人們往往首先就聯係上另外兩個毫不相幹的字眼——“誤國”。

其實,國被誤或不被誤,與士林喜歡清談與否,完全風馬牛。相反,清談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種優雅生活姿態和瀟灑處世形象,向來被人稱頌。

杜甫說:“清談見滋味,爾輩可忘年。”

劉禹錫說:“近來溽暑侵亭館,應覺清談勝綺羅。”

白居易詩雲:“麗句輕珠玉,清談勝管弦。”

蘇軾更是直接追慕何晏正始年間的玄談:“殷勤永嘉末,複聞正始音。清談未足多,感時意殊深。”

清談誤國,語出《世說新語》。西晉滅亡之後,桓溫帶兵北伐。他登上平乘樓,遠眺中原,不由感慨道:“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意思是說西晉滅亡,全是王衍這些清談者的責任。

其實,桓溫這話是從山濤那裏抄襲而來的。幼時的王衍被善於相人的山濤看到,山巨源先生莫名其妙地說過這麼一句:“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一個天真未泯的孩子,當頭就被人指認將來要擔負亡天下的責任,在山濤實在有些無厘頭。西晉的亡國,是司馬家族一幫弱智皇帝與一幫如狼似虎的諸侯王兄弟胡作非為的結果,卻硬要推到王衍頭上,在桓溫也實在有些霸道。

王衍,史稱其“兼聲名藉甚,傾動當世。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而且俊秀有令望,希心玄遠。王敦過江,常稱之曰:“夷甫處眾中,如珠玉在瓦石間。”顧愷之為他作畫讚,亦稱王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在正始年間大倡清談的何晏,正是王衍談玄務虛的模仿榜樣,為其心靈直接影響者。

但清談之風的興起,也遠非自何晏開始,這種風氣,其實由來已久,源遠流長。

陳寅恪說:“清談的興起,大抵由於東漢末年黨錮諸名士遭到政治暴力的摧殘與壓迫,一變其具體評議朝廷人物任用的當否,即所謂清議,而為抽象玄理的討論,啟自郭泰,成於阮籍。”

這種說法仍然顯得語焉不詳。

東漢末年,由於黨錮之禍,外戚與宦官勢力競相殘殺,群雄並起,傳統的以經致仕選拔人才的方法被廢棄,人才察舉製度卻又逐漸為世家大族所壟斷。

當時,藉散布在民間的名聲、德望,選才用能之風盛行,由此導致了品評人物的清議之風盛行。鑒賞人物,於是成為一種專門的學問。

一批以獨到眼光品評與鑒賞人物而聞名於世的大家應運而生,而且在社會上影響巨大。凡為其點評,被評之人立刻顯名。這中間,如月旦評主持人許劭,就聲名卓著。

《後漢書·許劭列傳》載:“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人也。少峻名節,好人倫,多所賞識。若樊子昭、和陽士者,並顯名於世。故天下言拔士者,鹹稱許、郭。”

許劭的輿論影響力,有點像今天央視的《焦點訪談》。他要到郡裏為功曹,那幫官員們竟然如同風聞中紀委監察局要來,“府中聞子將為吏,莫不改操飾行”。

就連不可一世的大軍閥袁紹回汝南老家,都不無忌憚地在將入郡界時,先謝遣賓客,然後單車歸家,因為,這裏有許劭在,他擔心被名嘴看到,然後將惡評搞出去,“吾輿服豈可使許子將見!”

一代豪傑曹操,甚至為得到許劭對自己片言隻語的品評而想方設法:“曹操微時,常卑辭厚禮,求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對,操乃伺隙脅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操大悅而去。”

除了許劭,此外如依《易》設象以占吉凶,並準確預測關羽“不出二日,必當斷頭”的虞翻;撰寫《人物誌》,把人物分作三材、十二流品的劉劭;“有清識遠心”,尚談玄遠的荀粲等,他們組成的清議方陣,從最初以考核人才名實為內容的名理學開始,一步步將清談內容逐漸深入到探尋天地萬物根本的範疇裏。題材越來越寬泛,話語越來越玄奧。

如此,一扇擺脫傳統儒家固守經典煩瑣注解,重視“言外之意”的義理闡發的全新學術之門轟然大開。

門啟處,出來的那個人就是何晏。

二。

何晏,字平叔。大約出生在漢獻帝興平元年前後,其祖父為漢靈帝的國舅、大將軍何進。

在公元一八九年與宦官集團的鬥法之中,何進被宦官張讓殺死,繼之,董卓鴆殺何太後,煊赫一時的何家遭受了滅頂之災。在這場血流漂杵的大屠戮中,何晏父親何鹹與母親尹氏僥幸得以逃脫。

輾轉流離的途中,何晏呱呱墜地,何鹹撒手人寰。

兵荒馬亂,白骨蔽野,艱難的逃生路上,一個孤苦無援的少婦,抱著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猶如大海上的浮漚,任何一枚不起眼的浪花,都可能將這對母子轉瞬吞噬。

幸虧,他們遇到了曹操。

曹操是個道德模範,很善於扶弱濟困,具體表現就是,積極收留貧弱無依的孤兒寡母。

《魏略》記載:“太祖為司空時,納晏母並收養晏,其時秦宜祿兒阿蘇亦隨母在公家,並見寵如公子。蘇即朗也。蘇性謹慎,而晏無所顧憚,服飾擬於太子,故文帝特憎之,每不呼其姓字,嚐謂之為‘假子’。”

從中可見,公元一九六年曹操為司空時,不僅納尹氏為夫人,收養何晏,同時還收留了被秦宜祿棄之的少妻,及其幼子秦朗。而且,曹操視何晏、秦朗如同己出,關愛備至,乃至引得曹丕見嫉。

還有一段史料也可佐證曹操的無私之愛。《三國誌·魏書·明帝紀》中引《獻帝傳》說:“朗隨母氏畜於公宮,太祖甚愛之,每坐席,謂賓客曰:‘世有人愛假子如孤者乎?’”

的確沒有。

高爾基在公元一九一八年,曾因一位女詩人向他哭訴給孩子買不到奶粉,而不惜說這是自己的私生子,以此獲得蘇聯紅色政權供應部門的特批。但那是出於另一種高義,在古今大批拖油瓶的兒子眼中,曹操這位義父應該說獨一無二!

在曹操膝下,何晏似乎不僅比秦朗得到了更多的教育與關愛,甚至與曹丕、曹植那幫親生兒子相比,何晏也是獨得頭籌,更為曹操鍾愛與賞識。

首先與這孩子長相乖巧、人見人愛、我見猶憐有關。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裏就有記:“何平叔美姿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敢,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更重要的是,何晏天資聰慧,勤奮好學,加之成長於魏宮,有著良好的生活學習條件,而且自幼盤桓於大文豪曹操身邊,耳濡目染,所受曹操影響極深。

《何晏別傳》載:“何晏小時養魏宮,七八歲便慧心大悟,眾無愚智莫不貴異之。魏武帝讀兵書,有所未解,試以問晏。晏分散所疑,無不冰釋。”《三國誌·魏誌·文帝紀》注引《典論·自敘》說,曹操“雅好詩書文籍,雖在軍旅,手不釋卷”,能讓曹操有所未解,這問題本身就深奧異常,但何晏卻能為之條分縷析,解疑釋惑,小子端的了得!

《世說新語》還載有他另一件軼事:“何晏七歲,明慧若神,魏武奇愛之,以晏在宮內,因欲以為子。晏乃畫地令方,自處其中。人問其故,答曰:‘何氏之廬也。’魏武知之,即遣還外。”曹操想收其為子,七歲的何晏卻在地上畫個方塊,站在其中,說這是何氏之廬。

是一個孩子的自尊心與自傲心使然嗎?

不是。答案在《何晏別傳》裏的另一段記載中:“晏小時,武帝雅奇之,欲以為子。每挾將遊觀,命與諸子長幼相次。晏微覺,於是,坐則專席,止則獨立。或問其故,答曰:‘禮,異族不相貫坐位。’”

《禮記·曲禮》中說:“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由此可以明白,何晏幼年之時,即深諳禮製,從小以儒家之禮行事,聯係其成年之後注《論語》,以及上奏魏明帝“所習正則其身正,其身正則不令而行”,都與《魏略》中所記“晏無所顧憚,服飾擬於太子”存在著嚴重的相抵之處。

愛一個人常常不需要理由。

始終以外姓人自居,自別於曹氏一族的何晏,因其“明慧若神”,卻深得曹操喜愛。及至何晏成人,曹操甚至將自己的女兒金鄉公主嫁與他。

其後,在正始之初,曹爽執政時,何晏被擢為散騎侍郎,遷侍中、吏部尚書。據《晉書·王戎列傳》載,何晏口善清談,下筆蕭逸,為人出塵,因而,在他為吏部尚書期間,談客盈座,天下之士多宗尚之。

就是這麼一位為世人所宗的學界領袖,短短十年後,在公元二四九年司馬懿發動的高平陵政變中,卻被殘忍誅殺。

三。

何晏領銜下蔚然風行的“正始之音”,說白了就是四個字:援道入儒。

在儒家的基本概念與原初框架下,援引道家的“貴無論”思想,來重新解構儒家經典,使伴隨西漢王統不再而儒道淪落的儒家精神,在道學四起的現實社會中得以重新彰顯。

此前,王肅曾鑒於儒家文化的深刻危機,在思想體係重建方麵做出了自己的無意努力,但他因假托聖口,偽造原典,像不良商家那樣偷偷摻假的手段,卻過於惡劣,不僅沒起到他意欲達到的目的,反而使得“王學興而經學亡”。

何晏沒有這樣做。

他引進《老》、《莊》,用“以無為本”思想去詮釋儒學,並非是另立新說,而是仍體尊孔子,借道助儒,對儒學進行玄學化的改造。

他強調,無不但是化生萬物的根本,同時也是認識世界和待人接物的根本。“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