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容止》有記:“何平叔美姿儀,麵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敢,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故意將何晏描摹成一顧影自憐、粉白不離手的娘娘腔,其卑鄙用意就十分明顯了。
曹爽本傳中,說何晏與鄧颺、李勝、沛國丁謐、東平畢軌等人一道,“及爽秉政,乃複進敘,任為腹心”。注中也說,“至正始初,曲合於曹爽,亦以才能,故爽用為散騎侍郎,遷侍中尚書”,都將何晏認為是曲意阿附曹爽的心腹。
《三國誌·魏誌·曹爽傳》注引《魏略》卻說:“曹爽宿與(丁謐)相親”,“(畢軌)素與曹爽善,每言於爽,多見從之”,“(李勝)與曹爽善”,這中間又都沒有提到何晏。顯然,在曹爽執政之前,其親信是丁謐、畢軌、李勝三人。魏明帝之時,曹爽身邊並沒有何晏出現,此前此後更不見有何晏丁點兒的“曲合”行為。
倒是《昭明文選》中所收應璩《百一詩》下的李善注引值得側目:“璩字休璉,博學能屬文,明帝時曆官散騎侍郎。曹爽多違法度,璩為詩以諷焉。”
針對應璩大膽詩刺大將軍曹爽,《楚國先賢傳》中說:“汝南應休璉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當事者,鹹皆怪愕,或以為當焚棄之,何晏獨無怪也。”大家普遍的反映是驚愕,繼而勸他燒掉了事,而何晏卻“獨無怪也”。這說明,何晏不僅沒有曲阿曹爽,反而證明他對曹爽的“多違法度”行徑,是持批評態度的。
不光應璩、何晏,就連曹爽親弟弟曹羲也對乃兄的跋扈行為深惡痛絕。《三國誌·魏書·曹爽傳》說:“羲深以為大憂,數諫止之。又著書三篇,陳驕淫盈溢之致禍敗,辭旨甚切,不敢斥爽,托戒諸弟以示爽。爽知其為己發也,甚不悅。羲或時以諫喻不納,涕泣而起。”曹羲是何晏的摯友,相接甚洽,所見略同。
注中又造謠說:“晏為尚書,主選舉,其宿與之有舊者,多被拔擢。”曹爽本傳中引《魏略》卻說:“颺為人好貨,前在內職,許臧艾授以顯官,艾以父妾與颺,故京師為之語曰:‘以官易婦鄧玄茂。’每所薦達,多如此比。故何晏選舉不得人,頗由颺之不公忠,遂同其罪,蓋由交友非其才。”可見,即使何晏所選非人,但毛病出在鄧颺身上,與何晏一點關係都沒有,哪裏選拔了與之有舊的人?
曹爽秉政之後,何晏為吏部尚書,主管選才任人。聽聽傅鹹是如何評價何晏在任上政績的。《晉書·傅鹹傳》中說:“正始中,任何晏以選舉,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粲然之美,於斯可觀。”
要知道,傅鹹是傅玄的兒子,傅玄與從兄傅嘏都是司馬氏的鐵杆擁護者,向來與何晏不睦。來自反方陣營的稱讚,最顯中肯。傅鹹對何晏的稱讚,應該沒有虛飾增美,而是出於公論。
何晏舉人,從來不分派別,因為他本人就沒有派別。據《三國誌·魏書·鍾會傳》中注引何劭的《王弼傳》說:“正始中,黃門侍郎累缺,晏既用賈充、裴秀、朱整,又議用弼。”何晏這裏所舉的賈充、裴秀二人,此時都是司馬集團的核心力量,賈充後來在刺殺高貴鄉公曹髦、逼魏元帝曹奐退位等重大政治關頭,為司馬氏立下了卓越的功勳,在西晉享榮之極。
如此,能說何晏曲附曹爽,為曹爽的腹心嗎?
曹爽本傳中又說:“晏等與廷尉盧毓素有不平,因毓吏微過,深文致毓法,使主者先收毓印綬,然後奏聞。其作威如此。”這又是明目張膽的汙蔑。
事實真相又是什麼呢?
《三國誌·盧毓傳》中寫得明明白白:“齊王即位,賜爵關內侯。時曹爽秉權,將樹其黨,徙毓仆射,以侍中何晏代毓。頃之,出毓為廷尉,司隸畢軌又枉奏免官,眾論多訟之,乃以毓為光祿勳。”可以看出,先前將盧毓降職的是曹爽,後來枉奏的是畢軌,這中間根本沒有何晏的任何事情。
夠了。
無視事實的顛倒黑白,無中生有的造謠誣蔑,漏洞百出的羅罪織惡,卑鄙下作的謾罵嘲弄,就這樣僅僅裹挾著無辜的何晏。
宋人艾性夫有感於“烏台詩案”,曾悲憤題下《書東坡詩案》七律:“風刺成章昔有之,奸人捃拾欲何為。先生定以名招禍,自古何曾獄勘詩。下石幾令無地死,誣金獨幸有天知。明朝謫向黃州去,又是東坡覓句時。”
何晏是不可能站起來為自己申辯的了,但“誣金獨幸有天知”,有史明證,天理昭昭。
令人始終不解的是,愛了便愛了,殺了便殺了,陰毒的司馬氏為什麼還要在何晏身後,於史書中如此這樣向大師潑汙水呢?
六。
一切得從何晏為何被殺談起。
表麵現象是,何晏為曹操養子,且為曹氏女婿,司馬懿要誅滅曹氏集團,瓜抄蔓連下,何晏自然難以幸免。
但這解釋不了何晏死後為何被大肆誣蔑與陷害。因為相對於曹爽,其親弟弟曹羲比何晏有著更為親近的血緣關係,鄧颺、李勝、丁謐、畢軌者流,也有著更為鮮明的政治擁戴立場,但他們雖然在高平陵政變中被誅滅三族,卻沒有像何晏這樣死後的被歪曲遭遇。而且,夏侯玄也為曹氏姻親,卻並沒在此變故中喪命。
事實上,曹氏喜刑法,何晏則好儒術,在好儒重禮的司馬懿眼中,恪守儒道、博通儒籍的何晏,不但被其相當認可,甚至還有著格外的敬重之意。
比如何晏的《論語集解》,雖署名是何晏,卻是集體編纂,創作隊伍十分有趣。《晉書·鄭衝列傳》說:“初,衝與孫邕、曹羲、荀頡、何晏共集《論語》諸家訓注之善者,記其姓名,因從其義,有不安者輒改易之,名曰《論語集解》。成,奏之魏朝,於今傳焉。”這就是後來被列入《十三經注疏》中的何晏《論語集解》。在這個創作陣營中,鄭衝和荀頡就屬於司馬集團。說明在儒家倫理問題的認識上,何晏與司馬懿共同而一致。
此外,司馬懿還選擇何晏注述《孝經》,王肅《孝經傳》開篇即有司馬宣王之奏,說“奉詔令諸儒注述《孝經》”。可見,何晏參與注《孝經》完全出於司馬懿的提議。如果不是出於學問與人格上的認可,司馬懿斷然不會如此做。
那司馬懿為何在最後要斷然殺掉他向來所敬重,並自外於曹氏集團的何晏呢?
如果不是司馬懿,那凶手又是誰?
問題就在這裏。
先請看《晉書·景帝紀》中高平陵政變前的一段記載:“宣帝(司馬懿)之將誅曹爽,深謀秘策,獨與帝(司馬師)潛畫,文帝(司馬昭)弗之知也。將發,夕乃告之。既而使人覘之,帝寢如常,而文帝不能安席。晨會兵司馬門,鎮靜內外,置陣甚整。宣帝曰:‘此子竟可也。’初,帝陰養死士三千,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眾莫知所出也。事平,以功封長平鄉侯。”
為封鎖消息,司馬懿甚至連司馬昭都不讓知道政變之事,獨與司馬師密謀籌劃。史稱司馬師“沈毅多大略”,到什麼地步呢?“初,帝目有瘤疾,使醫割之。鴦之來攻也,驚而目出。懼六軍之恐,蒙之以被,痛甚,齧被敗而左右莫知焉。”政變之前,司馬師私養死士,“散在人間,至是一朝而集,眾莫知所出”,政變前夕,更是穩操勝券,“帝寢如常”。
高平陵政變貌似是司馬懿在搖旗指揮,實則是司馬師在暗中操作。每一個步驟,都在他詳盡的事先策劃之下。
這中間就包括殺掉何晏。
陰險之人如同一池深不可測的水,會淹死人的。還記得何晏說過的那句頗為狂放的話嗎?
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夏侯泰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司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
在這句話中,何晏將司馬師說成“能成天下之務”的唯幾也者,把自己比作“未見其人”的唯神也者。在何晏眼裏,司馬師僅能洞察隱微,以成天下之務,聽在心高氣傲的司馬師耳中會有什麼結果?
這就是在拂虎須、披逆鱗了。
在一個極為陰毒峻厲,同時又極為自傲自尊的人那裏,這無疑是天大的冒犯,罪不可赦。
隋煬帝楊廣曾寫了一首頗為自賞的《東宮春》,裏麵有“洛陽城邊朝日暉,天淵池前春燕歸”,自認為是絕妙之句。同時代詩人薛道衡也有首關於春燕的詩作《昔昔鹽》,裏麵有句“空梁落燕泥”,被時人認為是千古名句。就為此,惱羞成怒的楊廣將對方賜死。薛道衡死後,楊廣邊翻看《昔昔鹽》,邊不無譏諷地說:薛道衡啊,薛道衡,如今你還能吟“空梁落燕泥”否?
因才遭嫉,進而見殺,代不絕人。遇到司馬師,那隻能是嘴大失口的何晏的大不幸。
其實,何晏的心中也早就有了不祥預感。
《世說新語·規箴》載:“何晏、鄧颺令管輅作卦,雲:‘不知位至三公不?’卦成,輅稱引古義,深以戒之。颺曰:‘此老生之常談。’晏曰:‘知幾其神乎!古人以為難。交疏吐誠,今人以為難。今君一麵,盡二難之道,可謂明德惟馨。”
對此,劉孝標注引《名士傳》解釋道:“是時,曹爽輔政,識者慮有危機。晏有重名,與魏姻戚,內雖懷憂,而無複返也。”他同時說,何晏“蓋因輅言,懼而賦詩”。因算卦而害怕的何晏為此寫下了一首《言誌詩》。
鴻鵠比翼遊,群飛戲太清;常恐夭網羅,憂禍一旦並。
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誌意,何為怵惕驚?
觸摸詩中的心境,可以看到詩人驚懼的目光,司馬氏所張的羅網已經罩下,詩人旦夕怵惕,而那把屠刀,也正貫著隱隱風聲向他頸項揮來。
高平陵政變中未被殺頭的夏侯玄,在司馬懿死後說了一段話,也大可看出司馬師的用心。《三國誌·夏侯玄傳》注引《魏氏春秋》說:“太傅(司馬懿)薨,許允謂玄曰:‘無複憂矣。’玄歎曰:‘士宗,卿何不見事乎!此人(司馬懿)猶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司馬師)、子上(司馬昭)不吾容也!”
夏侯玄知道司馬師、司馬昭比其父更陰狠,所以他說,尚可以與司馬懿款接,但絕不可能見容於司馬師的。
那麼,何晏的被殺原因便昭然若揭了。
忠於史實的陳壽與房玄齡們,在其各自所撰《三國誌》和《晉書》時,顯然發現了《魏書》之中關於何晏的過多違實荒謬之處,因而在各自的筆下,都沒有為何晏作傳。但陳壽還是未加仔細分析地少量引用了《魏書》中有關何晏的所記,所以造成他的《三國誌》中有關何晏的史實前後相悖,舛誤矛盾頻出。
但也正因此,才有了今天可以還原大師的可能。
歐陽修詩雲:“惟彼不可朽,名聲文行然。讒誣不須辨,亦止百年間。”這是文人無奈中的寬心話。背負在何晏身上的黑鍋已然一千八百年了,但直到今天依然沒有被卸去。
眾口鑠金,冤深似海,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大師,可會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娜達莎一樣幽怨地發問。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就永遠沒有光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