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神話中,有個頗為淒婉的故事。
俄耳甫斯為了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歐律狄克而來到冥國,他美妙的歌聲終於打動了冥王,於是被允許帶妻子回到人間,但同時得到警告:路上,不要回頭。結果,在即將爬出地獄那刻,興奮的他不自覺回望了妻子一眼,歐律狄克片刻間墜入萬劫不複的地獄。他自己也因此鬱鬱寡歡,最終身首異處,在自唱的挽歌裏緩緩沉於大海。
發乎真願,出於赤誠,本為挽狂瀾於既倒,結果卻倒行逆施,事與願違,這樣讓人扼腕的例子,在兩漢末年就分別發生在兩個王姓之人身上。
一個是政壇上的王莽。
麵對漢成、哀帝之際百姓生活凋敝,怨聲載道,民不聊生的岌岌可危局麵,王莽高舉儒家王道理想的大旗,以《周禮》為理論依據,以“先王之製”為模板,全麵改造社會,以期一掃西漢末年的種種積弊沉屙,希冀通過自身的不懈努力,實現儒家向往的“均”、“和”、“安”理想社會。但他最終因食古不化、膠柱鼓瑟,使得天下潰爛至極,混亂至極,潦草地結束了一個鬧騰的時代,同時也將自己送上絕路。
另一個是學界的王肅。
針對鄭學興而百學消的局麵,以及古今雜糅家法的鄭玄之學不可避免地帶來的義理相悖,讖緯怪異附會經說,給純正的儒家學術帶來的一些舛誤與漏洞,王肅以貫通今古文經學之能,追溯原典,起而校枉,意欲重振儒家雄風。但他卻劍走偏鋒,不惜用偽造經典的方式攻擊鄭玄,假借孔子之名兜售自己的學說,結果使自己成為兩漢經學的執幡送終人。
開山者的身量固然高大,斷送者的背影同樣不可小覷。打量他,有著更為宏闊的文化史意義。
宋代詩人衛宗武在《偶成》中寫道:“平生夢不遇邯鄲,學道求仙興已闌。旋改詩編入新刻,重尋琴譜發清彈。不慚晚境為寒峻,翻笑當年慕勢官。誌業無成年及耄,那知身反誤儒冠。”
於王肅,確實“旋改詩編入新刻,重尋琴譜發清彈”,但他的晚景卻並不寒峻,而且無論在學問還是仕途上,其誌業也愈老愈成,但“身反誤儒冠”是成立的。這種“誤”有著濃鬱的歪打正著、無心插柳的意味。
也正是因為他篡著經典,援道入儒,開啟了儒學向道學靠攏之路,成為後來正始年間的玄學興盛的重要過渡,為漢學向魏晉學術風氣轉變的首位先導。
一。
東漢末年,由於宦官與外戚交替專權,相互霸政,彼此屠殺,加之桓靈之際的黨錮之禍,終於引發了黃巾大起義,漢家王室由此一步步走向窮途末路。
與此同時,四海豪強並起,八方諸侯擁兵自重,各霸一方,相互殘殺,彼此吞並,競相覬覦王權。從公元一九〇年董卓廢漢少帝,立漢獻帝,經過三十多年弱肉強食的血腥廝殺,天下最後形成以曹魏、劉蜀、孫吳軍事勢力對峙抗衡的三國鼎立局麵。
王肅就置身在這個嘈雜紛擾、陰霾遍布、罡風烈烈的大動亂時代。
王肅,字子雍,東海郡郯城人。公元一九五年,漢獻帝興平二年,因父親王朗時任會稽太守而生於會稽。
此時的天下,更像雨季來臨的亞馬遜熱帶雨林,各種凶猛動物蠢蠢欲動,蛇蟒伺機,鱷魚潛行,兵燹四起,亂作一團。
但相對於苦命的漢獻帝,這個躺在會稽太守府內院裏的嬰兒已是幸運至極。就在這年,十五歲的漢獻帝被李傕燒宮殿,掠宮人,開始了他終其一生被人挾持、任人牽頸亡命奔波的傀儡帝王之路。
大廈將傾,作為末代帝王,像承平年代裏的皇帝那樣養尊處優、一呼百應,已然完全不可能,現實賦予他的,隻有丟棄尊嚴,放下身段,在無情的時代潮流裹挾中隨波逐流,載浮載沉。如果他感情豐富一些,頂多再蘸淚寫些李煜“往事知多少”的淒楚小詞,或像崇禎女兒發些“奈何生於帝王家”的慨歎,剩下的,隻有被時代推推搡搡,在曆史中踉踉蹌蹌。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偏安一隅的會稽,很快也被席卷入這場殺聲盈野的軍閥混戰之中。
公元一九六年,袁術攻打劉備奪徐州,曹操詣洛陽挾漢獻帝遷許,孫策則在是年攻取會稽。
通經博文且明於世道的太守王朗,“自以身為漢吏,宜保城邑,遂舉兵與策戰”,結果,被孫策大破,逃到東冶後被俘獲。
《三國誌·魏誌·王肅傳》引《魏略序》說:“從初平之元,至建安之末,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
一句“儒道尤甚”,道出了士林的諸般尷尬。
相對此前表現在東漢清流黨人身上的諸多持正不屈、慷慨就死、為國赴難的磊落節操,此時在士人身上已然不見。長期的王權旁落,朝廷昏庸,邪佞當道,輿論鉗製,文人遭錮,都使得漢王朝在士人心中漸漸失去威信。
大多數士人在經曆了長久的猶豫彷徨與痛苦思索之後,漸漸淡漠了家國概念,放棄了原本堅守的儒家以身成仁原則,走向了順應時勢、明哲保身的價值之路。其間,他們艱澀的心路曆程,也許隻有老舍《茶館》裏常四爺那句著名的台詞可以闡發:“我愛大清國,可大清國愛我嗎?!”
這便是王朗被捕後,沒有為漢王朝守節盡忠,而是選擇屈身事敵,立即投降的原因。《三國誌·魏誌·王朗傳》引《獻帝春秋》記錄下王朗投降後的哀聲告饒:“朗惶恐不達,自稱降虜。緣前迷謬,被詰慚懼。朗愚淺駑怯,畏危自驚。又無良介,不早自歸,於破亡之中,然後委命下吏。身輕罪重,申脰就鞅,蹴足入絆,叱吒聽聲,東西惟命。”
也許因為這段發自肺腑的話讓孫策惻隱之心頓起,也許是因為王朗在士林中久負盛名,小霸王不願沾染害賢的惡名,於是“詰讓而不害”。
自然,含著奶嘴無憂無慮的王肅,於是可以繼續生存下去,跟隨父親在亂世裏選擇政治大樹,納涼祈福。
公元一九八年,建安三年,招攬賢俊的曹操征召王朗,拜為諫議大夫,參司空軍事。過了三年流移窮困、朝不謀夕日子的王家父子,終於投入了一個結實的政治懷抱中。
王朗的變節投機所起的示範作用是強大的。比如同時期的豫章太守華歆,在孫策攻打豫章之時,他首先的反應也是效忠漢室,選擇奮力反抗,但功曹劉壹勸他:“王景興既漢朝所用,且爾時會稽人眾盛強,猶見原恕,明府何慮?”華歆聽罷,立即投誠。
那麼,成長於顛沛流離末世,深受乃父影響的王肅,在成年之後慨然不顧王道,拋棄儒家情懷,投機於司馬氏政治集團,就找到了孕育的溫床。
二。
可以說,王朗自投入曹魏集團之始,便仕途亨通,一路扶搖直上。
先是為諫議大夫,參司空軍事,魏國初建時,又以軍祭酒領魏郡太守,遷少府、奉常、大理。到公元二二〇年正月,曹操死後曹丕即王位,他再次遷升為禦史大夫,封安陵亭侯。同年十月,曹丕稱帝踐祚後,又改為司空,進封樂平鄉侯。
有這樣的父親做依靠,在四海蕩覆、萬國殄瘁的東漢末年,王肅自然有著絕大多數少年難以想象的幸福生活。這給他少年時期靜坐書房,博讀群經,提供了一個絕對安穩舒適的環境。
更何況其父王朗,本身就是一位“以通經,拜郎中”的飽學名儒,而且直接師從著名大儒楊賜。楊賜,不是別人,其爺爺楊震,父親楊秉,皆為一時大儒。楊賜少傳家學,篤誌博聞,常退居隱約,教授門徒,不答州郡禮命。
幼承家學的王肅,在父親的影響下,深刻掌握了屬於今文經學的楊氏家學。同時,他自己又“善賈、馬之學”,崇拜古文經學家賈逵、馬融的學說,這又使他深得古文經學的營養,在學養上今古兼收,二學並采。
十八歲時,王肅又向宋忠學習揚雄的《太玄》。
宋忠,東漢末年大儒,曾受命與綦毋闓(字廣明)共同編撰《五經章句》,為漢末魏晉時期律學的發展做出貢獻,後來因替劉琮向曹操上降表,路過新野時死於關羽手中。
揚雄仿《周易》而作的《太玄》,結構上與《周易》有著本質的區別。
《太玄》和《周易》雖然都認為天道神秘崇高,但《太玄》認為天道並非不可認識與把握。
劉歆曾對揚雄說,《太玄》太深奧,百年後可能要被人蓋醬菜缸了。王肅的出現,不僅反擊了劉歆的揶揄,更印證了張衡之判,“漢四百歲,《玄》其興矣!”
關於王肅學《太玄》的經曆,《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還有另一說法:“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恒秘玩以為談助。其後,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
到底是跟老師宋忠而學,還是跟父親王朗而學,這個可以暫且不論,有一點確鑿無疑,那就是接觸到《太玄》的王肅,立刻為其精深思想所吸引,不僅認真研讀《太玄》原著,而且,“更為之解”,對書中的鴻蒙難解之處重新給以自己的闡釋。
對《太玄》的深研與傾心,決定了王肅一生的學術走向。
當年,張衡因迷醉於《太玄》而援道融儒,他所取的是揚雄學說之中的老子樸素主義自然觀,因而最終使他反對迷信神怪,堅持自然科學立場來抨擊讖緯,成為一個卓越的自然科學家。
王肅也因欽服於《太玄》,同樣援道釋儒,但他所取的卻是揚雄學說之中的道家無為而治思想,因而最終使他走向以老莊理論偽托為孔子所說,成為一個謬托聖言、造假販私的儒家標新立異者。
同樣一塊麵包,被不同的胃消化後,會產生不同的吞食效果。
三。
與此前鄭玄畢生不仕,將人生的全部歲月悉數交付給學習與探研,在披經讀史、覽子觀集中沉澱並豐富自己不同,王肅因父親的緣故,很早就步入了權力階層。
公元二二〇年,曹丕逼迫漢獻帝禪位。新朝之中,王朗貴為禦史大夫。翌年,踩著父親肩膀的二十六歲的王肅,便進入曹魏政權集團,擔任散騎黃門侍郎。
在《三國誌》中,王朗、華歆、鍾繇三人被列於一傳之中,這不僅僅因為三人同樣才華炳煥,俱負雅望,更重要的是在袞袞諸公環立的魏闕,他們三位最為曹丕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