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能據此完全否定王肅的學術價值。清代的馬國翰在所輯《論語王氏義說》序文中公允地說:“肅好攻駁康成,往往強詞求勝,前儒多非之。然其說如管仲不死糾難,以為君臣之義,未正成實有特識。乃知古人拔幟自樹一壘以與往哲決敵者,夫豈漫無挾持哉?”
六。
一個學者的腳步能走多遠,不光與天分、才幹、學養有關,學術路數有時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皮錫瑞在其《聖證論補評·自序》中說,王肅攻擊鄭玄,“必假聖訓乃足以奪其席”。抬出孔子,請出子思,甚至搬來孟子、荀子為自己助陣,這當然沒什麼不好。問題是,王肅為此不惜使出偽造儒家經典的方式,借孔子之口說自己之話,拉大旗作虎皮,這就比較可笑了。
這很像餘秋雨在《十萬進士》中所講的那個笑話。
一個胸無點墨的考生,在答卷時為顯得自己懂得典故多,學問深,將自己前來考試路上,看到的一個村口有兩棵槐樹,中間有口井,生生杜撰出“自兩槐夾井以來”這麼一句,閱卷的考官,看到此處,也陡然一驚,以為是自己不知道的典故,便給予好評,將之取為解元。
王肅沒有這麼幸運。因為現實總比民間傳說靠譜。
可以理解王肅這麼做的良苦用心。
東漢末年,三國紛爭,群雄逐鹿,隨著漢中央政權的名存實亡,曾經占據主流意識形態的儒學也漸漸淡出,不再讓人對之信奉。
公元二二〇年曹丕上台後推行的九品官人之法,又徹底堵上了讀書人憑借經學入仕的道路。加之兵燹四起,禍害接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嚴酷的生存環境使得士人於絕望之中開始厭世,道家思潮順勢而入,很快風靡,大有取代儒學之勢。楊樹達在《漢代老學者考》中統計,當時研究《老子》見諸史集的有名有姓之人就多達五六十家。
儒學,麵臨著前所未有的深刻危機。
正是基於這種危機感,王肅意欲重振儒家昔日雄風。
他清楚知道,無視現實,無視道家學說的興起,隻在儒學框架之中尋求儒學的擺脫困境之路,已不可能。隻能順應形勢,援道入儒,改造儒學。
荀子、揚雄、王充都曾這樣做過,而且均起到了振衰起弊的效果。王肅也想這樣。
但前者宗師們,是將老子的有益於儒學的樸素主義自然觀請入儒家思想體係之中,豐富並完善儒學。如揚雄就說過,“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法言·問道》)。王肅所取的恰恰相反,是老子與儒家積極進取精神相悖的無為觀。
油水不融。
如果硬要將油化入水中,那麼隻能加入乳化劑。王肅所用的乳化手段是——篡改經典。
於是,他煞費苦心地編纂了《孔子家語》、《孔叢子》,用紀實的筆法,讓躺倒的孔子、子思們重新站起來,說王肅想說的話。
為了將道家思想名正言順地拉入儒家學說體係,他先要將老子立為孔子之師,借此為儒道合流尋找依據,進而用道家無為學說來改造儒家的天道觀。
孔子曾訪問過老子,兩位文化巨人有過跨世紀的會晤,史書中有此一筆。
王肅將之大力渲染。在《孔子家語·觀周》中,他頗為形象生動地編造了孔子受教於老子前前後後的具體場麵,而且還身臨其境,讓孔子講了很多對老子佩服、讚歎的話。
“孔子謂南宮敬叔曰:‘吾聞老聃博古知今,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則吾師也,今將往矣。’”
“於是喟然曰:‘吾乃今知周公之聖,與周之所以王也。’”
“及去周,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者送人以言。吾雖不能富貴,而竊仁者之號,請送子以言乎!凡當今之士,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譏議人者也。博辯閎達而危其身者,好發人之惡者也。無以有己為人子者,無以惡己為人臣者。’孔子曰:‘敬奉教。’自周反魯,道彌尊矣,遠方弟子之進,蓋三千焉。”
確立了道家為儒家師之後,王肅接下來用道家無為學說來改造儒家的天道觀。
在《孔子家語·大昏解》中,他讓孔子親口說:“如日月東西相從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閉而能久,是天道也;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
經過孔子之口說出,從而老子的天道便混入儒家的天道,“無為”觀名正言順了起來。
於是,這種思想便進入了他的治理國家理念之中。
“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者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名譽者也。達此,則其利心外矣。”(《孔叢子·抗誌》)告訴皇帝如果能去掉利欲之心,名譽之念,那麼就會利心於外。
在《孔叢子·雜訓》中,他又借子思之口說:“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告訴君王,利欲原屬人的正當需求,“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無為而治的君王應該盡量順應人們的欲望。
繼之,他用老子的思想來重新解釋孔子的“禮”,而且讓孔子自己說出。
“誌之所至,詩亦至焉;詩之所至,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樂之所至,哀亦至焉。詩禮相成,哀樂相生,是以正。明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誌氣塞於天地,行之充於四海,此之謂五至矣。”“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
從而,老子的天道觀鳩占鵲巢,成了孔子的道德觀。
七。
身處儒學被圍困之時,出於對儒家經學沉淪的考慮,王肅以高度的個人文化自覺,希望通過一己之力,挽救頹勢,以道援儒,通過改造儒學,使得儒家學說重居顯要學術地位。
這無疑是積極的。
但他不惜偽造經典,生硬借搬道家學說,更假借聖人之口予以理論上的支撐,卻對儒學帶來了莫大的傷害。道家無為思想的注入,不但無助於儒學的振興,而且對玄風頓起的東漢末年學界起到了揚帆添力的作用。不僅沒有使儒家經學再現昔日榮光,反而於不自覺間成為兩漢經學的送終人。
由此,他也走向了自己最初意欲抵達的相反方向,而且越走越遠。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
他在無為而治思想下派生的“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者也;能有名譽者,必無以名譽者也。達此,則其利心外矣”、“人之可使,以有欲也。故欲多者,其所得用亦多;欲少者,其所得用亦少矣”等論斷,因深深符合了正暗自積攢力量,向曹魏王權虎視眈眈,尋找機會圖謀不軌的司馬集團的現實政治需要,使得王肅所注群經深受司馬氏歡迎,並被立為官學,在當時意識形態領域有著巨大的影響。
公元二五六年,魏甘露元年,司馬昭此時已全麵操控曹魏軍政大權,高貴鄉公曹髦徒有天子虛名。
十六歲的曹髦有著極好的學問,他到太學與諸儒探討經義,當談到《尚書·堯典》時,帝問曰:“鄭玄曰:‘稽古同天,言堯同於天也。’王肅雲:‘堯順考古道而行之。’二義不同,何者為是?”博士庾峻對曰:“先儒所執,各有乖異,臣不足以定之。然洪範稱‘三人占,從二人之言’。賈、馬及肅皆以為‘順考古道’。以洪範言之,肅義為長。”帝曰:“仲尼言‘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堯之大美,在乎則天,順考古道,非其至也。今發篇開義以明聖德,而舍其大,更稱其細,豈作者之意邪?”峻對曰:“臣奉遵師說,未喻大義,至於折中,裁之聖思。”
主張鄭玄之學的曹髦,認為堯是效法天,不應該是王肅所說的堯順考古道而行之,但博士庾峻卻堅持說“肅義為長”。當曹髦又用孔子“唯天為大,唯堯則之”來反駁時,張口結舌的庾峻雖知理屈,但仍然“奉遵師說”。
從中不難看出王肅學說的影響力在當時是何等之大。當然,更可以通過對經典的不同解釋,看到帝王與儒生之間在意識形態上存在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就是帝王仍然在強調“天命”,天命不可違,要大家順天之意;而儒生卻接受了王肅的思想,“順考古道而行之”,要效法前世的樣子。
這中間隱藏的潛台詞是:前世的漢獻帝將漢家王權禪讓給了曹丕,那麼主張效法前世的王肅,其實已經為司馬家族從曹魏集團手中接受政權,在理論上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果然,司馬家族通過三代四個人的不懈努力,於公元二六五年,司馬炎效法當初的曹丕,一番假得不能再假的推讓之後,誌得意滿地受禪,改國號為晉。
王學受到重視,並被立為官學,從本質上說,不是儒學的勝利,而是司馬氏看到恰合己用,可以為自己將來篡位掃清人們觀念障礙的工具。
在敦煌莫高窟的第九十六窟,至今有一尊高達三十五米的彌勒佛像,慈海永航,法相莊嚴。塑像背後,卻隱藏著一個曆史故事。
自唐高宗以後,武則天實際上已掌握朝廷大權,並於公元六八三年臨朝稱製,中宗以後的幾個君主全為傀儡,但她迫切希望自己登上女皇寶座,隻是苦於傳統的男尊女卑思想的阻撓。
薛懷義投其所好,及時獻上《大雲經》,經裏記載女主統治國家,最後成佛。於是,一部《大雲經》打破了封建正統觀念和世俗男尊女卑思想,為她取得帝位的合法性製造了必備的輿論。公元六九〇年武則天稱帝,上台後即敕令兩京(長安、洛陽)、各州興建大雲寺,專塑彌勒,並總遣千名僧人到各地講解《大雲經》。
公元二五六年,王肅病逝。
死後,他被司馬昭授意下的朝廷追贈榮譽稱號:衛將軍,諡景侯。個中原因,大概正如武則天塑彌勒一樣是出於賣力之後的賞賜。
一方麵是儒學的捍衛者,另一方麵是儒學的掘墓人,他以雙重扮相,在儒學發展史中留下了自己碩大而變形的身影。
也許,就像他以儒宗自認,卻偏偏生下了個不學無術,隻知與石崇鬥富炫奢的兒子王愷一樣,都是一萬個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