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 王肅:漢代儒學的終結者(2 / 3)

魏文帝曾評價三人:“乃一代之偉人,後世殆難繼矣。”

有意思的是,鍾繇之子鍾毓,華歆之子華表,與王朗之子王肅一樣,均當過散騎黃門侍郎一職,由此可見散騎黃門侍郎絕不可小覷。《三國誌·崔林傳》引《魏名臣奏》就說:“今便已參散騎之選,方使少在吾門下知旨歸,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欲使皆先曆散騎,然後出據州郡。”

先擔任散騎黃門侍郎,然後就可出據州郡得到大用,這個政治跳板自然非其表麵的五品職銜可以框定。

事實的確如此。公元二二六年曹丕死後,魏明帝曹叡嗣位,王肅迎來了自己仕途上的春天。

一路春風駘蕩,一路山花爛漫。公元二二九年,王肅一躍而為散騎常侍,兼任秘書監,崇文觀祭酒。

但在這貌似鶯歌燕舞、拂綠穿花的春光之行中,卻處處暗藏著陰險,布滿了玄機,一步不慎,就有可能跌入萬丈深淵。

因為,從曹爽、司馬懿二人同時成為曹芳的顧命大臣開始,一場以曹爽為代表的曹魏集團與司馬家族之間的角逐已經暗自拉開。或者可以說,此時,老謀深算的司馬氏父子已經做好了鳩占鵲巢的種種準備,包括他裝瘋賣傻,包括他隱忍病退。

王肅不會不清楚其間潛伏的種種險惡。但他沒有退縮,而是在認真權衡局勢之後,頗有遠見地自我選擇站隊——不顧曹氏家族對王家夫子的知遇之恩,勇敢投身到潛力股司馬集團之中。

身處“天下分崩,人懷苟且,綱紀既衰,儒道尤甚”的大環境,又深受乃父政治投機影響的王肅,在公元二三一年,將女兒王元姬嫁給了司馬昭。

這種政治聯姻,如同係著兩隻螞蚱的一根線繩,使得王肅必須心係司馬集團,否則就可能帶來殺身乃至滅門之禍。

事實上,從曹芳公元二三九年即位後,王肅已經作為司馬集團中的重要一員,受到曹魏集團的清算。

公元二四〇年,曹爽先發製人,於朝廷之中排擠司馬氏。伴隨著司馬懿去官,王肅則被外放為廣平太守,之後被征還,為議郎。此時,大將軍曹爽專權,任用何晏、鄧颺等人。王肅與太尉蔣濟、司農桓範論及時政,王肅正色曰:“此輩即弘恭、石顯之屬,複稱說邪!”曹爽聞之,為此當麵斥責何晏等說:“當共慎之!公卿已比諸君前世惡人矣。”可見,王肅雖然此時處於曹氏集團對立麵,但依然被曹爽重視之程度。

當然,從中也更可見曹爽的無謀、少識與糊塗程度。麵對這樣一位豬一樣的對手,司馬懿東山再起,趁曹爽出城,發動政變,一舉剿滅對方,就成了一種曆史的必然。

曆史是這樣走的。

公元二四九年,司馬懿掌權。史書中沒有王肅在高平陵政變中的記述,但他一定做出了自己應盡的貢獻,所以,王肅很快被司馬懿擢升為太常,次年榮升光祿勳。

公元二五四年,司馬師廢曹芳,改立傀儡曹髦為帝。在這個重大政治事件中,王肅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持節兼太常,奉法駕,迎高貴鄉公於元城”。可見其在司馬集團中所占位置之重。

公元二五五年,司馬師死,司馬昭繼任為大將軍,他將以最後勝家的姿態來接管曹家江山,並收拾三足鼎立的天下,歸於一晉。

此時,作為天下一哥的老丈人,王肅心中應該一定感慨萬千。

四。

如果說王朗委身事吳,大節有虧,但他在最初還有“自以身為漢吏,宜保城邑,遂舉兵與策戰”的起而迎敵、報效漢室的姿態,最後是在孫策強大武力的鎮壓下,為求全而失節。

王肅就不同了,從曹操到曹丕、曹叡,曹氏政權始終對王家父子厚愛有加,尤其是曹叡,對王肅格外重用。明帝太和年間,他更是擔任散騎常侍,參與內廷機要,並兼領秘書監、崇文觀祭酒,為曹魏政權之中負責文化意識形態方麵的重要人物。

但後來,王肅卻果斷站立於推翻曹魏政權的司馬陣營中,並為之推波助瀾,搖旗呐喊。從這點看,王肅的人品實在比乃父更等而下之。

投身於司馬集團之名士多為喪失道義、見利忘義之輩,向來被人詬病。房玄齡著《晉書》時,就痛斥賈充“無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專以諂媚取容”,荀愷則是“無質直之操,唯阿意苟合於荀勖、賈充之間”。王夫之在《讀通鑒論》裏,對投身司馬集團的士人挨個點名,逐一批評,對之不屑之極:“賈充、任愷、馮勖、荀忱、何曾、石苞、王愷、石崇、潘嶽之流,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

很奇怪,怒氣衝衝的他們,都沒直接罵王肅。

陳壽評價王肅:“王肅亮直多聞,能析薪哉!”大名士劉寔說王肅:“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己,此一反也。性嗜榮貴而不求苟合,此二反也。吝惜財物而治身不穢,此三反也。”也均沒有對王肅的人品給予鞭撻。也許,是王肅死於公元二五六年,而此時的司馬師還沒有篡魏,他雖為晉黨,未為晉臣的緣由吧。

但我想,更深層的原因或許在於王肅當時在知識界的巨大貢獻與崇高聲望。

多年烽火蔽日,戰亂頻仍,造成了經學式微,典籍散落,學術大範圍荒蕪。《三國誌·魏誌·明帝紀》中魏明帝就說:“兵亂以來,經學廢絕,後生進趣,不由典謨,豈訓導未洽,將進用者不以德顯乎?”統治者從自己的立場上已經為儒學失繼表示了深切的擔憂,以為往聖繼絕學、替萬世開太平為己任的儒家經師們,其焦灼不安心態更可想見。

王肅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站了出來。

可能與自己主管意識形態的本體角色有關,他認為要治理國家,就不能離開儒學經典作為支撐力量。所以,麵對日漸衰微的經學,他一方麵兼容眾家,一方麵力排成說,先後為《尚書》、《詩經》、《論語》、三《禮》、《左傳》等經典作注。

《三國誌·魏書·王肅傳》說:“初,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采會同異,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皆列於學官,其所論駁朝廷典製、郊祀、宗廟、喪紀、輕重,凡百餘篇。時樂安孫叔然,受學鄭玄之門,人稱東州大儒。征為秘書監,不就。肅集《聖證論》以譏其短玄,叔然駁而釋之,及作《周易》、《春秋例》、《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諸注,又注書十餘篇。”

而從《玉函山房輯佚書》中所輯的他的十五種二十一卷著作來看,王肅可謂著述浩繁,是繼鄭玄之後又一位遍注群經的大家。

最重要的是,王肅所注眾經全部被列入官學。學界淺薄者流向來以為,這是由於王肅沾了女婿的光,是位高權重、不可一世的司馬昭作用使然。

其實,恰恰相反,是王肅的學說迎合並滿足了司馬集團的現實政治鬥爭需要。這就像馮友蘭的哲學史自延安時期就獨霸大陸學界天空,讓跑到台灣的傅斯年等學人對之大搖其頭。

學術明星有時和娛樂明星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誰最為耀眼,誰最快躥紅,靠的不是閃光燈下的本人實力,而是他背後的擁躉究竟是誰。

五。

王肅學說的全部使命似乎隻有一個,那就是反駁鄭玄。

他在《孔子家語序》中說:“鄭玄學行五十載矣。自肅成童,始誌於學,而學鄭氏學矣。然尋文責實,考其上下,義理不安、違錯者多,是以奪而易之。然世未明真款情,而謂其苟駁前師以見異於人。乃慨然而歎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聖人之門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豈不得開而辟之哉?若無山之者,亦非予之罪也!是以撰經禮,申明其義;及胡論製度,皆據所見而言。”

聖人之門方壅不通,孔氏之路枳棘充焉,為疏通壅塞,清理枳棘,所以我來了。

鄭玄打破今古文經界限,遍注群經的同時,因兼取眾本,確實存在錯亂今文經典家法與師法,而且時有抵牾之處,存在曲解聖意之嫌。王肅捋袖而出,重塑經典的方法,仍是前輩儒之大者們常用的手法,即搬出原典,從源頭上厘清前輩所說之誤。

但問題是,王肅過於熱衷反駁鄭玄,甚至到了為反駁而反駁的地步。

比如《禮記·檀弓上》中說:“孔子少孤,不知其(孔子之父)墓。”鄭玄對此注解為:“孔子之父郰叔梁紇與顏氏之女征在野合而生孔子,征在恥焉,不告。”這本是句無關痛癢的平常陳述之句,王肅卻硬是說“無此事,注記者謬”。他認為:“聖人而不知其父死之與生,生不求養,死不奉祭,斯不然矣。”這就將一件簡單的生活瑣事上升到了道德層麵進行討論。

還比如《禮記·祭義》中有“文王之祭也,事死者如事生,思死者如不欲生。忌日必哀,稱諱如見親,祀之忠也。如見親之所愛,如欲色然,其文王與?”鄭玄注解為:“思死者如不欲生,言思親之深也。如欲色者,以時人於色厚假以喻之。”王肅對此氣憤地指責說:“如欲見父母之顏色,鄭何得比父母於女色?”這就有點泛道德化的上綱上線味道了。

鄭玄之學彙今古文經於一體,雜取各家之長,時常會用今文觀點解釋古文,或以古文觀點注解今文,不免使得本就彼此存在觀點差異的今古文經典,在其注下,前後多有矛盾,時時存在抵牾。

王肅反駁鄭玄,正該拿起當年鄭玄反駁何休所用的利器,如何休所說的“入吾室,操吾戈,以伐吾”,以今文觀點攻鄭氏今文注解之誤,以古文觀點擊鄭氏古文闡釋之偏,使得絲線分離,各歸其正才對。

但王肅卻走錯了路子,正如皮錫瑞在《經學曆史》中說:“肅嚐習今文,而又治賈、馬古文學。故其駁鄭,或以今文說駁鄭之古文,或以古文說駁鄭之今文,不知漢學重在顓門,鄭君雜糅今古,近人議其敗壞家法,肅欲攻鄭,正宜分別家法,各還其舊,而辨鄭之非,則漢學複明,鄭學自廢矣。乃肅不惟不知分別,反效鄭君而尤甚焉。”

這很尷尬,王肅反駁鄭玄,卻使得鄭玄之學更為大倡。

那麼,聖人之門,隻能更加“方壅不通”,孔氏之路,也隻有更為“枳棘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