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腐朽沒落的時代在瀕臨結束之際,總會有兩個非同尋常的身影在此時出現。
一個是誌懷高遠的赳赳武夫,他置身家性命於不顧,悄悄從人群裏走出來,登於高崗,振臂一呼,從而應者雲集,大地顛簸,最後以排山倒海的巨浪,將舊王朝湮滅,讓自己英姿勃勃的身軀,映照於他所開啟的新時代曙光之中。
另一個是秉持道義的羸弱文人,他對耳邊的尖銳呼嘯充耳不聞,對自己的生活遭際不屑一顧,以一個文化拾荒人和學術整理者的身份伏下身去,搜羅爬剔,撿殘拾碎,校枉正疑,救敝補闕。最終,於舛誤矛盾中打理出一派協調,在紛繁擾攘裏控弦定音,他用自己的不懈努力與卓絕成就,給那個學術時代樹起最後一座文化巨擘的豐碑。
給戰國時代打上句點的,是荀子。這位先秦最後一位儒家宗師,棄其所蔽,揚其所見,綜合百家,融會貫通,重建龐大的思想體係,贏得梁啟超讚譽:“漢代經師,不問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間,宗派屢變,壹皆盤旋荀學肘下。”
給兩漢儒學拉上帷幕的,則是鄭玄。
一。
鄭玄,字康成,北海郡高密人。生於公元一二七年,死於公元二〇〇年。
鄭玄兼錄異文,融會眾說,遍注群經,考訂疑誤,對兩漢以來的學術成就進行係統整理。在考鏡源流、厘析篇帙中,平息了兩漢以來今古文經學長達二百多年的紛爭,將眾論翕然歸之,不複舍此趨彼,終成在當時定於一尊的蔚為大觀的鄭學。“鄭玄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蕪,刊改漏失,自是學者略知所歸。”《後漢書》作者範曄如是說。
鄭玄的曆史影響,遠不止其學術上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他在亂世中始終堅守清貧,拒絕出仕,獨舉高標,始終以文化學者的身份傲視權貴,謙恭自牧,也為後世的中國讀書人巍然樹立起一個仰望而欽佩的人格高度。
如果可以送他一幅挽幛,這樣幾個字庶幾可以匹配。
肩挑兩漢,息罷今古,定學術於一脈;身範魏晉,楷模士人,布隱逸於學林。
梁啟超寫過一篇《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如果讓他來寫公元二世紀中國的人文淵藪,他一定不會忽略了這裏:山東。
自春秋戰國至秦漢,以魯為核心區的山東一直是中國的人文淵藪。公元二世紀的漢末,從廣義上講仍然是這裏,從微觀看,它的核心區向東南稍稍偏移。
作為兩漢“公羊學”殿軍,以“張三世”學說上承董仲舒之意,下啟近代維新變法的何休,就出生在山東任城,今魯西南濟寧。鄭玄,北海高密人,今天的魯東南高密市。
兩個人的學術身量,構成了這片區域的學術高度。
正是這兩個吃著餅卷大蔥長大、操著同樣濃重山東口音的漢子,同時馳騁在東漢末年的學術牧場,彼此苦學,彼此著述,彼此駁難,又彼此尊重。他們的聯袂出現,使得政治天空陰雲密布、氣息奄奄的東漢王朝,卻在學術天空別開生麵,呈現出一派秋風送爽,萬裏無雲的湛藍晴空。
他們太相近了。
何休出生於公元一二九年,鄭玄出生於此前兩年的公元一二七年。
與何休有個官至九卿的少府父親相似的是,鄭玄有個做尚書仆射的祖爺爺,就是那個在西漢末年勇敢向漢哀帝同性戀小朋友董賢作鬥爭的鄭崇。隻是,到鄭玄出生時,鄭家家道已經完全衰落,有點像“有田一廛,有宅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的揚雄。
所以,鄭玄不會有何休少年時“以列卿子詔拜郎中,非其好也,辭疾而去”的可能,他隻能遠學孔子(因家貧,孔子嚐為委吏、乘田,支撐家用),近學劉秀(因家窮,劉秀為太學生時,曾與人合夥買驢,在洛陽做拉腳生意賺取生活費),以工助家,工讀相間。
《後漢書·鄭玄列傳》記錄了他從少年到青年時期的全部經曆,這是幅標準的貧寒學子求學圖。
玄少為鄉嗇夫,得休歸,常詣學官,不樂為吏,父數怒之,不能禁。遂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曆》、《九章筭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
嗇夫,《漢書》裏解釋說:“鄉有嗇夫,掌聽訟收賦稅。”
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年輕的他不得不擔任“鄉嗇夫”這個鄉級基層幹部職務。但他卻深深厭惡著自己所從事的職業,更喜歡沉湎於書籍之中。於是,隻要得閑回家,他就常常跑到當地的學官那裏,探討學問,求知問疑,無為吏之誌。
有關於他性格上的內斂不事張揚,《鄭玄別傳》有記:“玄年十一二,隨母還家,正臘會同列十數人,皆美服盛飾,語言閑通,玄獨漠然如不及,母私督數之,乃曰:‘此非我誌,不在所願也!’”
他的無心為吏,不同於上蔡倉吏李斯,李斯是對現實職業過於卑微的強烈不滿,希望通過求學獲得禦帝王之術,從而賢達於世。鄭玄則是出於一個學人天生對學習的喜愛與欽敬,由之產生的對俗務的極端排斥和拒絕。
培根說:讀書時,我們與智者交談;生活中,我們通常與愚人交談。
不喜歡與愚人社會周旋的鄭玄讓父親氣惱異常,但鄭玄一心向學,斥責與婉勸均無濟於事,父親隻能在一次次粗重的歎息之後,最終以無奈的神情聽其自便。
那失望的眼神,應該如同伏爾泰的父親,本來希望出生在富裕中產階級家庭裏的這個兒子,長大以後走上神甫之路,或做個本分的法官,但伏爾泰不但對法學嗤之以鼻,而且對神學天生反感,卻隻對百無一用的文學發生了濃厚興趣。
杜荀鶴詩雲:“此身雖賤道長存,非謁朱門謁孔門。隻望至公將卷讀,不求朝士致書論。”老實巴交、安分守己的中西兩位父親,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得“非謁朱門謁孔門”的道理所在,但他們有著共同的好處,即在勸說無用之後,絕不用自己的狹隘思想綁架兒子,而是盡己之能,成全自己雖不能理解但兒子堅持要走的人生方向。
於是,鄭玄終於可以一路向西,來到洛陽,在太學中受業。
二。
知識能夠改變命運,但享有知識有時更需要命運。
就像公元一九九一年攝影記者解海龍在偶然之間,將一個伏在課桌上渴望求學的“大眼睛”女孩攝入鏡頭,從此,希望工程改變了蘇明娟的一生。
貧家子弟鄭玄得以遠赴洛都,進入中央大學學習,得益於一個人的大力襄助。
他就是與宦官集團勇敢鬥爭的清流集團代表人物,在黨錮之禍中與李膺並稱為“李杜”的杜密,時任北海太守。
範曄在鄭玄本傳中漏掉了這該交代的重要一筆,但在《後漢書·黨錮列傳》中有記載:“杜密字周甫,潁川陽城人也。為人沈質,少有厲俗誌。為司徒胡廣所辟,稍遷代郡太守。征,三遷太山太守、北海相。其宦官子弟為令長有奸惡者,輒捕案之。行春到高密縣,見鄭玄為鄉佐,知其異器,即召署郡職,遂遣就學。”
可見,他能夠到太學受業,完全是愛才惜才的杜密在“鄉嗇夫”位置上發現他天資聰穎、卓非凡器之後,為他安排郡職,以此俸作學資,鄭玄才能迤邐西行,負笈求學。
鄭玄在太學之中,先師從今文經學博士第五元先,於是對京氏《易》、《公羊春秋》兩部今文經學經典融會貫通,後來還對不屬於學習範疇的劉歆的《三統曆》及周公所撰《九章算術》等天文曆算典籍進行了深入探研,同樣爛熟於心。
尤為可貴的是,在極為講究師法與家法傳承的東漢時期,作為今文經學的門徒,鄭玄不但沒有固守師法家法,甚至還翻今文經學圍牆而出,跨進被今文經學派視為異端謬說的古文經學門庭,跟隨古文經學家張恭祖學習《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及古文《尚書》。
麵對學問,鄭玄總是懷著極度的饑餓感。從洛陽太學走出,他又遊曆在三輔之地,四處遍訪名師,執經問難。經過十餘年的遊學,鄭玄已經成為一個遍曉群經的學問高深的經學家。
高到何種程度?連謙虛的他自己都認為“山東無足問者”,崤山以東的廣大平原上,再沒有可向之討學問教的人。
那該收拾行裝,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了。
不。因為鄭玄早就向往那間遠在長安扶風的課堂,那裏麵端坐著他一直仰慕的當世通儒——馬融。
巴爾紮克說過,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類生活最幸福的結果,無過於學習。
帶著這種快樂,他西入長安,通過朋友盧植介紹,謙卑地做起了馬融的學生。
說學生並不準確,其實,隻是個頗受歧視的旁聽生。
馬先生講課的排場很大。《後漢書·馬融列傳》載:“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
雖然早年畢業於太學,盡管在河洛之地名聲大噪,但在馬融這間私人學堂裏,鄭玄還實在屬於無名之輩,隻配搬個板凳坐在絳紗帳外,像坐在劇場後排的觀眾,不是在聽,而是影影綽綽地看馬先生在堂上說著永遠也無法聽到的金玉之言。“融門徒四百餘人,升堂進者五十餘生。融素驕貴,玄在門下,三年不得見,乃使高業弟子傳授於玄。玄日夜尋誦,未嚐怠倦。”
在這裏求學三年,卻始終被拒絕在紗帳之外,與老師連次麵都見不上,隻是由學習成績優秀的同學來傳授指導,這無論如何都會讓一個學人感到恥辱!更何況,此時的鄭玄已是一位淹貫經史,飽學到“於山東無足問者”的中年學者。但鄭玄不僅沒有憤然而走,甚至心無怨言,日夜誦讀,未嚐倦怠。
在一次召集學生門徒探討圖讖緯書象理時,馬融聽說有個叫鄭玄的學生善於算學,便將鄭玄招到樓上,師徒終於麵對麵會晤。鄭玄趁機向老師詢問了很多久積於胸的未解疑難義理。
學生高質量的提問,總能在高水平的老師那裏得到會心一笑。
《論語·顏淵》中,樊遲從孔子遊於舞雩之下,問道:“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孔子充滿激賞地說:“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原因就在於“舞雩”這個場所有著特殊的曆史寓意。魯昭公被三家攻打逃往齊國這年,《春秋·昭公二十五年》中記載:“有鴝鵒來巢。秋七月上辛,大雩;季辛,又雩。”《公羊春秋·昭公二十五年》對其解釋道:“又雩者,非雩也,聚眾以逐季氏也。”可見,“雩”是對季氏打跑魯昭公史實的曲筆。樊遲問孔子之時已是魯哀公執政,季氏仍然權傾朝野,而哀公也有逐季氏之心,樊遲與老師遊舞雩台之時,自然在這凝聚著一段深刻曆史的所在,引發了自己現實的考慮,所以,有此曲折微隱之問。與弟子心有靈犀的老師,這才會對樊遲誇讚:“善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