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曾歎息:對任何一個正直的人來說,人生都是苦難的,但假如一個正直之人生活在一個混賬的世界,這份苦難於他則更是變本加厲。
漢和帝劉肇之後的東漢社會,在宦官與外戚集團長期慘烈的彼此構陷,相互打壓,競相培植黨羽,操控朝政下,已陷入一派乾坤失清、災難重重的黑色恐怖之中。
暮年的張衡,深感閹豎當道,朝政日非,豪強肆虐,綱紀全失,俟河清乎未期,無明略以佐時,對現實徹底絕望,以歸隱田園的傲岸身影,寫下“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來與麵前這個深為厭惡的世界永訣。
晚歲的馬融,麵對這個豺狼當道、是非顛倒、禍從天降的世界,將世間萬千景象均化為心中的彷徨無著,漸次衝破禮法道德的禁錮,走向“達生任性,不拘儒者之節”的蔑視禮法、任誕放達之路。
但,他倆還是幸運的。
張衡死於公元一三九年,他已無暇看到外戚梁冀的橫行不法、飛揚跋扈,也不會經曆公元一五九年在宦官單超、左悺、具瑗、徐璜、唐衡協助下,漢桓帝劉誌對梁家的反攻倒算,進而,宦官集團又迅速崛起,作威作福,虐遍天下,民不堪命。
生命力相對長久一些的馬融,則於公元一六六年卒,死在了第一次黨錮之禍的前夜,他也不可能看到漢靈帝的賣官鬻爵,以及宦官曹節、王甫發動政變,繼之引發的長達十幾年的酷烈異常的第二次黨錮之禍。
這些更大的苦難,還需要他們身後的人來承受。
就這樣,何休一臉愁苦地走來了。
一。
何休生於公元一二九年,漢順帝永建四年,卒於公元一八二年,漢靈帝光和五年,享年五十四歲。
這短暫的五十四年,卻是兩漢四百年曆史中最荒唐、最無恥、最黑暗、最恐怖的時期,在整個中國曆史上也極為罕見。
梁鴻的《五噫歌》即寫於漢桓帝之時:“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帝京兮,噫!宮闕崔巍兮,噫!民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
趙壹的《疾邪詩》即寫於漢靈帝之際:“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順風激靡草,富貴者稱賢。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伊優北堂上,肮髒倚門邊。”
聲聲含憤,句句抑悲,這些歌詩與張衡的《四愁詩》,秦嘉的《贈婦詩》,一同成為那個時代的見證,是文學的記載與表達,也是曆史的控訴和哀歎。
生於漢順帝時期,長於漢衝、質、桓帝,終於漢靈帝的何休,就生活在這些如泣如訴的詩行所反映的現實世界。
《後漢書·儒林列傳》載:“何休字邵公,任城樊人也。父豹,少府。休為人質仆訥口,而雅有心思,精研‘六經’,世儒無及者。以列卿子詔拜郎中,非其好也,辭疾而去。不仕州郡。進退必以禮。”
如馬融的出生背景一樣,何休也有著顯赫的門第,他出生於貴胄之家,其父何豹曾任少府,位居九卿。
在極端講究閥閱門第的東漢,一個人如果出生在世族之家,那麼基本上保證了他一生在宦途上的亨通無阻。
兩漢之時,選官製度在以察舉、征辟為主的同時,還輔之一項“任子”製度。而且,前者產生的幹部不管從數量還是位置,都遠遠趕不上後者。
任子製度屬於漢朝的一項政治福利,凡享秩兩千石以上的官員,在任期滿一定的年限之後,就有資格舉自己的兒子出任郎官。如劉向父親劉德在漢昭、宣帝時任宗正,賜爵關內侯,劉向便享受這種待遇,十二歲時即被漢宣帝任為輦郎。還比如馬融父親馬嚴為將作大匠,馬融也享受這種優待,但他主動“隱於南山,不應征聘”。
這便是在讀《漢書》、《後漢書》時,為什麼總能在各個時代的朝堂上,看到眾多開國時期文臣武將的後代。同時,這也是造成兩漢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真正原因。
少年就學有所成,而且已經取得“精研‘六經’,世儒無及者”豐碩學術成就的何休,沒有利用父親的少府高位,使用這個政治優惠券,而是極具個性意識地認為,以列卿子詔拜郎中,非我所好,於是辭疾而去。甚至,他還不應來自任何州郡的為官之聘,拒絕致仕。
這當然有他潛心學問、淡漠官場的讀書人本色在起作用。更重要的原因,卻是存放於胸的儒家情懷,孔子這樣教導過:“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在他學道有成,用清醒眼光打量外部世界的二十歲的年輕眸子裏,看到的是外戚梁冀的不可一世,濫殺無辜;看到的是充斥政體的正直廢放,邪枉熾結;看到的是這個王朝的頹廢敝敗,烏鴉寒號。
這樣穢臭的官場,自己怎麼能置身其間?
而讓自己敬仰的眾多剛正之士,紛紛選擇逃離來拒絕同流合汙。他們或岩壑為家,與世隔絕,或退隱林下,袖手冷眼。
譬如皇甫規。朝堂上嚴厲指責梁冀狂妄無禮的他,對時政深感絕望後,托疾免歸,“州郡承冀旨,幾陷死者再三。遂以《詩》、《書》教授,門徒三百餘人,積十四年”。
還譬如陳蕃。他麵對時局,“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母憂棄官。州辟別駕從事,複棄去。公府舉方正,不就”。
值得注意的是,陳蕃是皇甫規的弟子。
何休卻是陳蕃的門生。
二。
男人對男人的傾心,往往是建立在相同的人生誌趣上,經過對對方高蹈的人格、寬博的智慧、幽深的思想係列打量之後的認同,由認同而欣賞,由欣賞而欽敬,由欽敬而在內心產生皈依的力量。
陳蕃對於何休就是這樣。
所以,依家庭背景輕鬆可以為郎,何休不幹;州郡紛紛禮聘,何休不屑。但當陳蕃征辟他時,他竟欣然有歸,高高興興地前去報到。《後漢書·儒林列傳》記:“太傅陳蕃辟之,與參政事。”
王勃的《滕王閣序》中嵌著一個典故:“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中間提到了另外一個人:徐孺。
徐孺,名稚,字孺子。《後漢書·徐稚列傳》曰:“屢辟公府,不起。時陳善為太守,以禮請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謁而退。蕃在郡不接賓客,唯稚來特設一榻,去則縣之。”孟浩然《荊門上張丞相》一詩中有“坐登徐孺榻,頻接李膺杯”之句。
在《資治通鑒》中,司馬光將這個人記載成了周璆,說陳蕃為樂安太守時,有郡人周璆,高潔之士。前後郡守召見,周先生皆拒不見召,唯獨陳蕃卻能招來他,每叫每到,每到必聊,每聊必晚,於是,陳蕃特意為其備專門臥榻一具,待其走後則高高懸起,不供他使。
不管榻上的客人是誰,都一樣可以佐證陳蕃在世人心中聲望之隆,人格感召力之大,以及待友之誠。
一個高尚而正直的人最擅長做的,就是以高尚為麻搓繩,然後用正直結套,最後將自己活活吊死。
如果這個高尚而正直的人恰巧還兼職老師,那他還會將這一神聖而悲慘的使命傳遞給他的學生。
皇甫規就是這樣做的。
所以,學生陳蕃的命運已經不言自明。
有關他的另一則著名典故是,陳蕃還是個十歲娃娃時,被到家造訪的父親朋友問道:“孺子何不灑掃以待賓客?”他卻傲然回答:“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這也足見他少年即有用世之心,渺然有廓清塵世之誌。
看看他一生的行次,便知這是一位何等懷抱正義、剛腸疾惡的人。《後漢書·陳王列傳》中有著詳細的紀錄,簡短摘錄幾則。
他先是經太尉李固表薦,征拜議郎,再遷為樂安太守。“時,李膺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屬城聞風,皆自引去,蕃獨以清績留。”一個廉潔正直的上司來了,嚇跑了所有貪官汙吏,而陳蕃獨留。
“大將軍梁冀威震天下,時遣書詣蕃,有所請托,不得通,使者詐求謁,蕃怒,答殺之,坐左轉脩武令。稍遷,拜尚書。”不給當朝第一紅人情麵,首次降職。
零陵、桂陽二郡發生山民叛亂,公卿們商量討伐,陳蕃上疏反駁說:這些都是帝王你的赤子,赤子為害的原因,應該是地方官吏貪虐所致,“宜嚴敕三府,隱核牧守令長,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舉奏,更選清賢奉公之人”,就因此他犯忤左右人,被出放為豫章太守。不懂官場規矩,犯下眾怒,再次降職。
“會白馬令李雲抗疏諫,桓帝怒,當伏重誅。蕃上書救雲,坐免歸田裏。”又為正直之士說話,觸犯龍顏,再次遭免。
“自蕃為光祿勳,與五宮中郎將黃琬共典選舉,不偏權富,而為勢家郎所譖訴,坐免歸。”堅持持公用人,惹下眾怒,再次遭免。
此時,在與宦官集團激烈的對抗中,逐漸形成了以太尉陳蕃、司隸校尉李膺、河南太守王暢為核心,以澄清天下為己任,在士林中廣有聲譽的清流集團。《後漢書·黨錮列傳》稱桓靈之間,“主荒政謬,國命委於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敷公卿,裁量執政,耿直之風,於斯行矣”。
宦官張成唆使人上書,誣告李膺等人與太學生結成死黨,誹謗朝廷。公元一六六年,朝廷下詔逮捕李膺等人。為救李膺、劉瓆、成瑨等賢臣,陳蕃涕泣上書,痛切指出“左右群豎,惡傷黨類,妄相交構,致此刑譴”。最後,漢桓帝免李膺等罪,將他們罷官歸家,終身禁錮,不許做官。這便是第一次黨錮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