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3 鄭玄:在遍注群經中綜采大成(2 / 3)

鄭玄究竟向馬融請教了些什麼,老師的回答又是什麼,無從得知。但這更像一場精彩的畢業論文答辯,隻不過提問者是學生。

寥寥數語的提問,卻已足可透露問者的深厚學養,為學宗旨,以及學術指向。妙語破障,也無須長篇大論,娓娓道之,學生惑解疑消。當鄭玄得到圓滿的解答,決定將見麵當作分手,向老師辭歸時,馬融喟然謂門人曰:“鄭生今去,吾道東矣!”

隻有文化宗師,才有這樣的慨然自許與許人。這既是老師對自己學問的自負,更是對學生學問的全麵肯定。

望著東歸的鄭玄背影,馬融知道,他身後的一座學術高峰將在東方屹立。

三。

走出高密時,他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書生;學成歸來時,他已是位年屆不惑的中年學者。

長達近二十年的遊學生涯,這是否也太長?

將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悉數付給學習,這是否又太苦?

如果一個人將探求學問視為生活的全部,他就會將人生的所有樂趣都建立於學習之上,心無旁騖,無暇他顧。

發現了天王星的赫歇爾·卡羅琳兄妹,為他們鍾愛的天文學事業,一個終生未娶,一個終生未嫁。他們說:“我們既自信可以去做常人不敢做的事,也就不再希冀得到這種常人的幸福。因為它是以時間和精力為代價的。”

天才+勤奮+持久=?

在這個問號麵前,愛迪生說:成功;牛頓說:我像個沙灘上撿貝殼的孩子,無所適從;鄭玄認為:什麼也不等於,一切請繼續。學海無涯,此生有限,隻有持續泅渡,直至終老。

所以,一切才真正開始。

回到家鄉的鄭玄,一方麵自我研習經典,在相互參照、彼此印證中,梳理成說,校枉補闕,解結釋疑,遍注群經;一方麵開館授徒,講授學問,弘道揚學。由於他巨大的學術影響力,一時間,遠近向學之人從四方趕來,麇集於此,盛極一時,“學徒相隨已數百千人”。

無論辦學規模,還是學校聲譽,這裏都已經可以與長安那座馬氏學院相提並論,甚至還可以說,山東的這所學校已經遠遠超過了創辦者畢業的母校。

兩漢之際,士族豪門享有“任子製”的世襲權,所以出現了大批“四世三公”乃至“四世五公”的強宗大族,他們的子弟、親屬、門生、故舊攀藤而上,形成了官僚政治集團的主流人群。

另外,朝廷選官以察舉、征辟為主,所被舉征的對象往往是因諳熟經典而享譽民間的大儒碩士,所以,普通士人要想進入上層社會,就必須讀經通籍,這使得地方郡國學校與私學得以空前繁榮。《後漢書》說,穎容於荊州聚徒千餘人,樓望在洛陽諸生著錄九千餘人,張生和蔡玄的弟子竟然多達一萬餘人。

學生如此之眾,靠弟子微薄的束脩供養,自己完全可以過上優遊卒歲的詩書年華生活,再奢侈一點,如老師馬融那樣,“居宇器服,多存侈飾”,也未嚐不可。

但鄭玄沒有這樣做,而是清操自守,自食其力,過起艱難的耕讀生活。後來因家貧,甚至“客耕東萊”,邊種田維持生計,邊收徒講學。

也許,他相信隻有簡約生活,才能博大自身,隻有苦修身體,才能提升靈魂。

巴爾紮克一生就堅持僧侶式芯拉毗派的隱居苦修,他認為這種生活淳樸而充滿趣味,適宜高尚的人以其驕傲的心情來忍受清貧的生活。

在今天青島市的城陽區惜福鎮有個書院村,即為鄭玄當時客耕之地。晉時方誌《三齊記》記載:“鄭司農,常居不其城南山中教授。黃巾亂,乃避。遣生徒崔琰、王經諸賢於此,揮涕而散。所居山下草如薤,葉長尺餘許,堅韌異常,時人名作康成書帶。”

因了鄭玄,這種叫做沿階草的普通小草頓時儒雅靈秀起來,在典籍中頻頻閃現。李白有“書帶留青草,琴堂幕素塵”之歌,蘇軾有“庭下已生書帶草,使君疑是鄭康成”之詠,李漁在《閑情偶寄》中還有“書帶草其名極佳,苦不得見”之歎。

大師不幸於生存的世界,困窘中的他隨手用來捆綁書簡的小草卻見幸於永恒的曆史,這就是大師的力量。

四。

自食其力,客耕東萊,在泥巴與書香、躬耕與勤讀、栽秧與育人中,過自己簡單的生活,終老此生,豈不也自適其性,優哉遊哉?

但苛嚴的世界不允許,哪怕是如此簡約的生活。

一場政治風暴瞬間來臨。

其實,鄭玄早就在關注著清流黨人與宦官集團的鬥爭,他懷著極大的隱憂,在等待魔鬼深夜裏前來敲門。

因為,這不僅關係著東漢社會的整體走向,政治是否能得以清明,而且衝在最前方與宦官勢力拚刺的清流名賢陣營裏,還有著自己所尊敬的杜密。

杜密清正廉潔,執法嚴明,不徇私情,擔任太山太守、北海相時,對“其宦官子弟為令長有奸惡者,輒捕案之”。因而,被宦官集團列入報複的黨錮名單。

公元一六六年,第一次黨錮之禍爆發,朝廷將李膺、陳實、杜密等係獄。

公元一六九年,第二次黨錮之禍爆發,杜密自殺。

這場血腥而酷烈的大屠殺、大清算之後,漢靈帝下詔各州郡查究黨人,凡黨人及其門生、故吏、父子、兄弟現居官位者,一概免職禁錮。

正像何休因曾為陳蕃故吏而受到禁錮,鄭玄也因曾為杜密故吏遭到同樣的鉗製。“及黨事起,乃與同郡孫嵩等四十餘人俱被禁錮,遂隱修經業,杜門不出。”

上帝已無言,百鬼且猙獰。

於是,一個東南,一個西南,兩盞點亮在山東半島上的寂寞油燈,分別映照著兩張中年學者枯坐沉思的臉龐。

他們很快從最初被禁錮時的驚懼與不安中安下心神,然後彼此靜靜坐下來,抻紙研墨,奮筆疾書,各自開始了他們閉門隱居、靜修經業的孤苦學者生活。

公元一七九年,黨禁稍稍開解,何休率先獲得自由。當他第一次走出戶外,盡情呼吸著自由而清新的空氣時,身後的書房裏,擺放著他十幾年禁錮生活的結晶,一部皇皇巨著——《春秋公羊傳解詁》。

鄭玄獲得解禁則在五年之後,直到公元一八四年才蒙赦。十四年獨坐書齋,十四載與世隔絕,當五十八歲的他重新獲得自由,打開緊閉的書房門窗時,人們驚訝地看到,他竟然在這艱苦的歲月中,已然遍注群經!

範曄列舉鄭玄的注經目錄如下:“凡玄所注《周易》、《尚書》、《毛詩》、《儀禮》、《禮記》、《論語》、《孝經》、《尚書大傳》、《中候》、《乾象曆》,又著《天文七政論》、《魯禮禘袷義》、《六藝論》、《毛詩譜》、《駁許慎〈五經異義〉》、《答臨孝存〈周禮難〉》,凡百餘萬言。”

而據王利器《鄭康成年譜·著述》研究統計,鄭玄注釋儒家經典書籍遠不止《後漢書》中所列這麼多,而是達八十種之巨。

一個人需要有多麼龐大的知識儲備,多麼博大精深的學術造詣,怎樣妙運於心的天才能力,又該付出多麼巨大的精力,才能在十四年裏完成如此卷帙浩繁的工作?

端的令人難以想象。

五。

更重要的是,鄭玄在遍注群經時,廣采博取,擇善而用,熔鑄今古文經學為一爐,融會眾說,從而對兩漢以來的幾乎所有儒家經典都進行了終結性的係統整理。由此,他一手平息了兩漢以來今古文經學長達二百多年的紛爭,終成當時定於一尊的蔚為大觀的鄭學。這便是範曄所說:“鄭玄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自是學者略知所歸。”

鄭玄注解經典,建立在對經典的重新整理校勘工作之上,這中間包括兼錄異文、考訂疑誤、校勘文字、訓釋詞語、鉤玄提要、考鏡源流、厘析篇帙,將眾論翕然歸之,不複舍此趨彼。清代著名校勘學人段玉裁在《經義雜記序》中稱讚鄭玄:“成校讎學千古之大業。”

在鄭玄注經之前,學術界是這樣一種狀況。

在今文經學派,不但長期彌漫在讖緯的神怪妖氛之中,而且堅持各守師法與家法,造成了此派學風的荒誕不經,大批學人為了一己利益不惜牽強附會,以合己說。同時章句繁多,繁其章條,穿求崖穴,以合一家說,使儒家經學闡釋走上了煩瑣冗長的道路,揚雄就對此氣憤地說:“是何師與?是何師與?天下小事為不少矣,每知之,是謂師乎?師之責也,知人知也。小知之師,亦賤矣。”

在古文經學派,以鄭興、衛宏、賈逵等人為代表,雖然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見解,但出於政治逢迎需要,不惜曲解古文經典,而且為了與今文經學派劃清界限,自示立場互異,在學術批評中缺乏應有的平和之氣。範曄為此感慨道:“鄭、賈之學,行乎數百年中,遂為諸儒宗,亦徒有以焉爾。桓譚以不善讖流亡,鄭興以遜辭僅免,賈逵能附會文致,最差貴顯。世主以此論學,悲矣哉!”

鄭玄以儒家繼承人自居,抱著“念述先聖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齊”的淳樸思想,不守門戶,各采善端,來進行學術整理工作。比如他為《毛詩》作箋,著眼於《毛詩》,而兼取《齊詩》、《韓詩》、《魯詩》另外三家之長。

如此,對各經皆以經過他改造而融合的今古文經說之長並參以己意,重新解說。經過他的宏大整理,今古文經的界限沒有了,家法、師法的藩籬不見了,經學之間的矛盾抵牾消失了,代之以博采眾家之長,又簡明扼要的鄭學。於是,“自是學者略知所歸”,皆爭趨而學之。

這是一係列讓人無比信服的事實。

——鄭玄《論語注》行世,而《齊論語》、《魯論語》不行。

——鄭玄《毛詩箋》問世,原先紅紅火火的齊、魯、韓三家《詩經》之學遂因之漸漸式微,最終湮沒在漫不可知的時光漩渦之中。

——鄭玄注古文《尚書》之後,屬於今文經學的歐陽《尚書》與大小夏侯《尚書》,自此散佚不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