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皇皇一部《春秋公羊傳解詁》,如果說隻是何休想用此向遠去的一位大師致意,那確實有失公允。
何休在《春秋公羊傳解詁·自序》中談到,《公羊春秋》意義重大,董仲舒明天人之際,言天命之所歸,所構建的天人感應、天道相應學說,因之推演三綱五常、天不變,道亦不變、通明三統等重要思想,是“聖人之極致,治世之要務”。但因後人傳授《公羊春秋》者眾,且各守殘闕家法,泥著孤陋之見,因而使“公羊學”產生了許多“異義可怪之論”,這才使得“公羊學”一步步走入衰落的困境。
為了補敝振衰,還原“公羊學”本來麵貌,他祖述聖意,旁采博搜,經緯典謨,“略依胡毋生條例”,但自辟新路,“不與守文同說”,以期揩淨並還真蒙塵日久的“公羊學”。
王國維在《書〈春秋公羊傳解詁〉後》中說:“《後漢書·儒林傳》惟言休與其師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李育亦為博士,在《儒林傳》,傳亦但言其少習《公羊春秋》,未著其為嚴氏或顏氏也。故何氏學出何人,其書用何本,自來無以說之。餘以《漢石經校記》考之,知何氏實兼用嚴、顏二家本也。”
可見,在何休的學術體係中,並非像漢代其他今文經學派學者那樣,固守一家之法,他綜述了前代今文經學學者如胡毋生、董仲舒、嚴彭祖、嚴安樂的研究成果,又采納了當時學人如李育的成就,同時也對古文經學的有益之處加以摭拾采納吸收,博采眾家,擇善而從,因而使得《春秋公羊傳解詁》在經學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同時,何休著《春秋公羊傳解詁》,還有著他對現實世界的觀照之情。
置身在漢末叔季之世,世道澆漓,民心思變,綱維不舉,他筆下述仲尼之意,心中是在抒發對現實的憤慨之情,所以借經言事,借經暢懷,希冀重建王道,還政治以清明。
由此看來,他推衍春秋,言“大一統”,倡“張三世”,主“三科九旨”說,都是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基於現實的認真考慮。
那麼,同治《公羊》的西漢董仲舒,與何休的出發點也就顯出不同之處。董氏立足王統需要,其學理的側重點在如何施政;何氏著眼於現實,因文立意,其學理的重心則在如何打理失衡的世道人心。
分處在兩個時代的兩位大師,如果視線相碰,他們定當會心一笑。
六。
在《春秋公羊傳解詁》中,何休依照“三科九旨”、“六輔五始二類”等義例原則將“公羊學”中的事例歸納分類,並使之各自係統化。
他在《春秋文諡例》中為之解釋道:“六輔者:公輔天子、卿輔公、大夫輔卿、士輔大夫、京師輔君、諸夏輔京師是也。”“五始者: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也。”“二類:人事與災異是也。”“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在他看來,孔子正是遵循著這些原則,所以用特有的寫作方式,或曰春秋筆法,來記述曆史事件,從而表達推崇周室,達到“使亂臣賊子懼”的目的。
僅看何休注“文公即位”一條即可完全明白。他寫道:“即位者,一國之始,政莫大於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後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後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製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後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後言春。五者同日並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係,不可不察也。”
何休在繼承中發揮的“三科九旨”、“六輔五始二類”義例原則,不僅為《公羊》中的事例進行了重新歸納分類,而且全麵總結了早期“公羊學”的研究成就,並使之條理化、係統化、哲理化,從而倡明了“公羊學”向來所堅持的微言大義學宗,使以史為鑒、以古為用的《公羊》學術思想得到空前的彰顯。
清代學者劉逢祿對何休佩服之極,甚至反著說:“無三科九旨則無《公羊》,無《公羊》則無《春秋》!”
何休在繼承董仲舒“大一統”理論的同時,也將之進一步深化。董氏認為“大一統”是上天意誌的民間體現,即“上係天端”,但人副天數,如果統治者德行不合,那麼上天就可以收回成命。何休則認為,“大一統”是事物發展變化的客觀結果,不以任何人的意誌為轉移,具有不可更改性與不可變易性,天子擁有至高無上的一統權力。
很難說何休的這一見解符合曆史發展規律,但卻有著深刻的現實針對性。東漢時期,外戚與宦官集團交相爭權,王權旁落,白虎觀會議製定的《白虎通義》開篇甚至就對王權充滿挑釁意味地寫道:“天子者,爵稱也。”這些,無疑都是在降低王權等級,為豪族勢力擴張確立理論依據。何休強調“一法度,尊天子”,這才是正道。
針對《白虎通義》中所說“夷狄者,與中國絕域異俗,非中和氣所生,非禮義所能化,故不臣也”,他態度鮮明地指出,“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他認為夷夏之間的區分,不能以所生活的地理區域或種族之別作為依據,應該以道德文化所達到的高度來區分,野蠻與文明的分界才是夏夷之間的分水嶺。如此,在道德文化修養的變化中,夏夷不是一成不變的。夷如果追求仁義,廣施禮樂,就可以進而為夏;夏如果道德敗壞,喪德失仁,丟棄文明,那麼也可以退而為夷。
於多民族的大一統中國而言,何休的夏夷之辨,無疑有著劃時代的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將近兩千年過去了,何休的認識高度依然那麼嵯峨與巍然。
抗戰時期的公元一九四一年,顧頡剛在雲南《益世報》辦了個《邊疆》副刊,大談漢夷問題。傅斯年立刻意識到這是個極為重要和敏感的問題,於是正告顧氏,要盡力發揮“中華民族是一個”之大義,證明夷漢之為一家,並以曆史為證,“即如我輩,在北人誰敢保證其無胡人血統,在南人誰敢保證其無百粵苗黎血統,今日之雲南,實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學也”。顧氏趕快從正麵撰文,挽回不良影響。
不久,吳文藻與費孝通的民族學會,卻舉著“為學問而學問”的大旗,又公然宣稱“中華民族不是一個”。傅斯年再次以他的敏感,意識到吳、費等人的言論將會在國難當頭的此時雲南,發生極其不良的社會影響。他立即密函朱家驊、杭立武對其製止,揭露吳、費謬說,痛陳其妄為胡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危害,條列亂黨擾國之舉動。最後,在朱家驊、杭立武的責問之下,民族學會才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個在公元二世紀就被何休輕鬆解決了的問題,卻在二十世紀的學人那裏依然成為鴻蒙難解的難題,隻能說何休了不得。
董仲舒以“所見”、“所聞”、“所傳聞”形成了自己的“三世”說,何休創造性地將其“三世說”與“異內外”相結合,認為“所傳聞世”為“據亂世”,所以《春秋》記錄此時所用的筆法是“內其國而外諸夏”;“所聞世”是“升平世”,所以《春秋》記錄此時的筆法是“內諸夏而外夷狄”;“所見世”為“太平世”,所以《春秋》記錄此時的筆法是“夷狄進至於爵,天下遠大小若一”。
何休正是以“張三世”的理念,建立自己學術體係的邏輯起點,將曆時二百四十二年的春秋曆史劃分為遞進的三個階梯,從而告訴人們,曆史不可逆轉,社會演進必以進步為原則,進化是客觀規律,人類不可能倒退。
這無疑是一種充滿理性意識與美好向往的哲學提示,給衰世中的人以自勵,給陷入絕望之境的人以自奮。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十九歲的康有為在《強學報》上撰文,用何休的“張三世”學說,向民眾指出,曆史在沿著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有序進化程序前進,對長期盤桓在中國哲學史上的今不如古的曆史退化觀進行了批駁。
可見,康有為的進化改製思想完全脫胎自何休,這就為即將發生的“維新變法”找到了重要的理論依據。
七。
漢靈帝光和二年,公元一七九年,黨禁稍解。何休終於又可以站到陽光之下,享受自由而清新的空氣。“黨禁解,又辟司徒。群公表休道術深明,宜侍帷幄,幸臣不悅之,乃拜議郎,屢陳忠言。再遷諫議大夫。”
但,所有這些對何休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就像哥白尼在他的《天體運行論》一書終於得以出版時,他欣慰地說:“我終於推動了地球。”大願已了,便再無牽掛,隻在平靜中死去。
《春秋公羊傳解詁》已經寫就,自己來到世上的全部使命已經完成。絲盡春猶在,燭化意更稠,但再好的春已與我無關,再濃的意也不關吾心,更何況這是個遍布著愁苦與淒慘的世界?
那就走吧。
公元一八二年,於黃巾起義爆發前夕,何休與世長辭。在大風暴、大動蕩到來之前,提前走入永恒的寧靜港灣,何嚐不是雅而好思、進退有禮的一代大師的終極夙願呢?
大師,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