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何休:漢代“公羊學”的殿軍(2 / 3)

黨人雖然罷官歸田,被禁錮不得為官,但他們卻得到了崇高的社會聲譽。

範滂出獄歸鄉,家鄉迎接他的車輛多達數千輛;名將皇甫規為度遼將軍,覺得自己未能名列黨人之冊是一種恥辱。“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鄙視朝廷。

這隻能為陳蕃招來更大的嫉恨,“宦官由此疾蕃彌甚,選舉奏議,輒以中詔譴卻,長史已下多至抵罪。猶以蕃名臣,不敢加害”。

漢靈帝即位後,竇太後臨朝,以陳蕃為太傅,錄尚書事。此時,靈帝乳母趙嬈,與中常侍曹節、王甫等交構,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陳蕃與竇武聯合上書太後,要求急誅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颯等宦官,但“太後不納,朝廷聞者莫不震恐”。

風聞此事後的曹節、王甫先發製人,他們挾持漢靈帝和竇太後,矯詔發動政變,竇武與陳蕃在這場政變中先後遇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年已七十餘歲的陳蕃,仍然憤而直麵,不計禍福,慷慨倜儻,“聞難作,將官屬諸生八十餘人。並拔刃突入承明門,攘臂呼曰:‘大將軍忠以衛國,黃門反逆,何雲竇氏不道邪?’”

以掃除天下為己任的他,終於倒在了清掃的路上。明朝的李贄在《雜述·昆侖奴》中說:“忠臣挾忠,則扶顛持危,九死不悔;誌士俠義,則臨難自奮,之死靡他。”這應該是陳蕃的真實寫照。

範曄在《後漢書》中相當深刻地認為,陳蕃不避險惡,與宦官爭衡,不是貪戀權力,不能自潔情誌,遠離是非,而是出於“湣夫世士以離俗為高,而人倫莫相恤也,以遁世為非義”的積極進取之心,“故屢退而不去,以仁心為己任,雖道遠而彌厲”。所以,“功雖不終,然其信義足以攜持民心。漢世亂而不亡,百餘年間,數公之力也”。

這樣的一個老師,如何不讓何休衷心擁戴?

三。

我一直在黨錮之禍後的人群中尋找何休的蹤影。

陳蕃死後的公元一六九年,侯覽、曹節等宦官開始大肆搜捕黨人,將李膺、杜密、範滂、虞放等百餘位名士清流一並下獄處死,其家屬遭流放。之後,靈帝又下詔各州郡查究黨人,凡黨人及其門生、故吏、父子、兄弟現居官位者,一概免職禁錮,受其牽連被殺害、流放、撤職禁錮者有六七百人,這就是第二次黨錮之禍。

時光仿佛倒流到春秋,一切像極了晉國發生的“下宮之難”。

陳蕃被誅之後,其友朱震聞而棄官,冒著被殺危險,不遠千裏前來收葬陳蕃屍首,並將陳蕃之子陳逸隱姓埋名,藏匿於甘陵地界。事發之後,朱震被捕入獄,合門桎梏,酷刑考掠之下,他誓死不說陳逸藏身之地。

名賢被誅,清流遭洗,眾口鉗製,萬馬齊喑。

作為秦焚書坑儒餘緒,東漢末年發生的黨錮之禍,又成為後世殘暴統治者以言論治罪士人的先聲,如發生在北宋的蔡京懲治元佑黨人案,發生在明末的魏忠賢迫害東林黨人案,均效法於此。

士窮而節現。血腥而酷烈的黨錮之禍,一方麵使整個社會陷入空前的黑暗和混亂之中,但另一方麵卻砥礪了士風,湧現出一大批不避禍難、挺身而出、慷慨赴死的士人。

很遺憾,這個人群之中沒有何休。

同時也很慶幸,他沒加入這個人群。

如明知“吾觀中國,知大劫行至矣”的清末儒者譚嗣同,隻求“以心力挽劫運”,不惜拋頭顱灑熱血,“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聖人之驅除,死無憾焉!”最後,他死於屠刀之下,殺身成仁。但,譚嗣同輕擲的不隻是他的一己血肉之軀,而是如果活下去,則可能在其他方麵對社會有更大貢獻的一條偉大生命。

這種無謂的犧牲,雖然不能用數學法則進行換算,但依然讓人在尊敬之餘感到萬分可惜。

何休沒有趕赴那個剛烈的隊伍,以身殉死,他做得很對。

黨錮之禍後,大批士人選擇了另一條人生之路——退歸林下,隱於泉壑。

早在漢順帝之時,就有高潔之士毀裂冠帶,避禍深山。到桓、靈之時,更多的士人開始大規模逃遁或隱居,以苦身修節,絕交當世,表達他們的憤怒與不滿。如袁閎“築土室,四周於庭,不為戶,自牖納飲食”,潛身十八年。申屠蟠“因樹為屋,自同傭人”。夏馥剪須變形,走入林慮山中,“為冶家傭”。

請記住,這不是懦弱貪生,也不是明哲保身。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就這樣歎道:“天下有道,君子揚於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無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禍,而猶或不免。黨人生昏亂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橫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濁揚清,撩虺蛇之頭,踐虎狼之屬,以至身被淫刑,禍及朋友,士類殲滅而國隨以亡,不亦悲乎!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卓乎其不可及已!”

正是抱著這樣的思慮,何休帶著他的悲傷與絕望、帶著他的沉痛與寧靜走進書齋,然後關起身後的房門。

從此他坐在裏麵,一坐就是十七年。

《後漢書·儒林列傳》載:“太傅陳蕃辟之,與參政事。蕃敗,休坐廢錮,乃作《春秋公羊解詁》,覃思不窺門,十有七年。又注訓《孝經》、《論語》、風角七分,皆經緯典謨,不與守文同說。又以《春秋》駁漢事六百餘條,妙得《公羊》本意。休善曆算,與其師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

世界很大,但哥已無意。我隻求一張安靜的書桌。

四。

其實,何休伏在這張寂寞的書桌上苦思冥想,奮筆疾書,並非如《後漢書》所言的十有七年之久。因為,陳蕃死於公元一六八年,被廢錮的何休此時乃作《春秋公羊傳解詁》,公元一七九年解除黨禁,何休得以走出書房,拜為議郎,前後共十一年時間,比馬融滯於東觀十載隻多出一年。

十一年裏,他隻專注地幹一件事,為日呈衰勢的今文經學“公羊學”補敝起廢,重振雄風。

“公羊學”有過屬於自己的驕傲與輝煌。

《春秋》本是東周前期列國史書的統稱,但最後隻有魯國的《春秋》經孔子刪定而流傳下來。由於對《春秋》史實的理解角度不同,後來形成了不同的學派:公羊、穀梁、左氏、鄒氏、夾氏。因鄒氏無師,夾氏無書,於是又隻剩下“春秋公羊”、“春秋穀梁”與“春秋左氏”三派。

“春秋公羊學”是漢代今文經學的主要代表。自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董仲舒所倡的“春秋公羊學”獨樹一幟,之後綿延相傳,演變為今文經學派。

就在今文經學獨步天下之時,古文經學悄然而生,並與今文經學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論。

先是劉歆欲倡古文經學,移書讓太常博士,失敗後落荒而逃。經王莽新朝,古文經學取得了短暫性的全麵勝利,但隨之在東漢光武帝治下,再次退出意識形態主流陣地。

公元二十八年,劉秀召集公卿、大夫、博士聚會於雲台,《春秋左氏傳》等古文經典獲得了官學地位,但很快因左氏、穀梁二家不曉圖讖,而被光武帝劉秀下令中道而廢。

公元七十六年,今文經師、校書郎楊終上書指出,西漢宣帝博征群儒論定“五經”於石渠閣,方今天下少事,學者得成其業,而章句之徒破壞大體,“宜為石渠故事,永為後世則”。在這次長達數月的白虎觀會議上,古文學派雖然沒有取勝今文學派,但《穀梁春秋》被允許教授,表明它實則已為官方學術所承認和接納。

這之後,在古文經學主將揚雄、桓譚、王充、張衡等人摧枯拉朽般的有力批駁之下,今文經學到何休時已顯疲態,從原先雄踞正統官學的位置上走下,讓位給古文經學。於是,公羊之學衰落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妙得《公羊》本意”,“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的何休撰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

一看他起的書名便知道,在何休看來,《公羊》學說結構嚴整,固若金湯,如墨子守城一樣堅不可破,而《左傳》如病入膏肓,不可醫治,《穀梁》則廢疾日久,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在自序中說:“至使賈逵緣隙奮筆,以為《公羊》可奪,《左氏》可興。恨先師觀聽不決,多隨二創。此世之餘事,斯豈非守文、持論、敗績、失據之過哉!餘竊悲之久矣。往者略依胡毋生條例,多得其正,故遂隱括使就繩墨焉。”

在古文經學處於極盛之時,何休獨臂撐天,最終使得今文經學沒有完全覆滅。“公羊學”在經曆十幾個世紀的長期冷遇之後,於十八世紀中晚期隨著常州學派的出現,又得以重新崛起。清代中晚期時,龔自珍、魏源、康有為等一大批《公羊》學者出現,使得“公羊學”再次成為中國學術界的主流學派。

不獨於此,身置積貧積弱的鴉片戰爭前夕中國的龔自珍、魏源,還將何休對《公羊》的解釋之旨,運用到化改風俗、端正學術、議論時政之上,將經學研究與救亡圖存緊係一處。康有為、梁啟超更將何休的“三世說”作為他們維新變法的理論依據。

這些,何休大概在當初向董仲舒致意時,一點也沒有想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