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張衡:一代學博才通的儒宗(3 / 3)

繼之,他著成世界天文史上的不朽名作《靈憲》,就天地生成、宇宙演化、天地結構、日月星辰運行諸多重大課題給予了極為科學的指明。

然後,他撰成數學專著《算罔論》。此書至唐時就已失傳,從《九章算術·少廣》章的劉徽注文中可以得知,張衡對球外切立方體積和內接立方體積,進行過專門的研究,而且給圓周率值定為10的開方。

公元一三二年,他製造出世界上第一架觀測地震的儀器——候風地動儀。

《後漢書》對此有詳細記載:“以精銅鑄成,員徑八尺,合蓋隆起,形似酒尊,飾以篆文山龜鳥獸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關發機。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其牙機巧製,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如有地動,尊則振龍,機發吐丸,而蟾蜍銜之。振聲激揚,伺者因此覺知。雖一龍發機,而七首不動,尋其方麵,乃知震之所在。驗之以事,合契若神。自書典所記,未之有也。嚐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鹹怪其無征。後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於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後,乃令史官記地動所從方起。”

上曉天文,下知地理,綜攬群學,巧手天工,真是洋洋大哉!郭沫若歎為:“如此全麵發展之人物,在世界史中亦所罕見。萬祀千齡,令人景仰。”

好友崔瑗在其墓誌銘中讚張衡道:“數術窮天地,製作侔造化。”

六。

如同“位不過侍郎,擢才給事黃門……默然獨守吾《太玄》”的揚雄寫下《解嘲》自明其誌,能讓木雕自飛、三輪獨轉,卻不能使自己飛黃騰達的張衡也寫下《應閑》,向世人剖白己心。

他在其中寫道,盈欲虧誌,是君子的羞恥。“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高官厚祿,求之無益,所以“智者麵而不思”。

他分析得很透,仕途不顯,蟄伏下層,有“捷徑邪至,我不忍以投步;幹進苟容,我不忍以歙肩”的自我心理原因,更是來自於“夫玄龍,迎夏則陵雲而奮鱗,樂時也;涉冬則淈泥而潛蟠,避害也”的危樓不住、危世不顯的清醒判斷。

所以,“姑亦奉順敦篤,守以忠信,得之不休,不獲不吝。不見是而不惽,居下位而不憂,允上德之常服焉”。那麼,那些看到我的木雕能夠獨飛,卻憐憫我垂翅故棲,在冷板凳上遲遲不得升遷的人,我則要“悲爾先笑而後號也!”

這是一篇傳統文人自表心誌的個人感懷,也是一則純粹儒家的真實生命宣言。其中所表達的,正是孔子所倡的,道不修責任在我,道不行問題卻是在外部世界;也正是孟子所言的,天下渾濁,吾獨養我心中浩然之氣;同時,也是揚雄所講的,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之處。

《易》說“潛龍勿用”,等待的就是飛龍在天。這個時機說來就來了。

公元一三三年,朝廷詔舉敦樸之士。經岑起舉薦,馬融從窩了十年之久的東觀走了出來。經左雄舉薦,張衡從待了十四年之久的太史令椅子上終於起立,拜議郎,遷為侍中。也就在這年,未來的一代儒家大師蔡邕剛剛出生,他用嘹亮的啼哭,向兩位先輩大師送去了獨自的問候。

身為侍中,有著近水樓台的得月之便,能經常近距離與皇帝對話。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平台。

借助這個平台,張衡開始對讖緯學進行全麵清算。

他在寫給漢順帝的《請禁絕圖讖書》中,筆鋒淩厲、態度鮮明地陳述了圖讖虛妄無稽、顧此失彼、自相矛盾之處。最後他指出:“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勢位,情偽較然,莫之糾禁。且律曆、卦候、九宮、風角,數有征效,世莫肯學,而競稱不占之書。譬猶畫工,惡圖犬馬而好作鬼魅,誠以實事難形,而虛偽不窮也。宜收藏圖讖,一禁絕之,則朱紫無所眩,典籍無瑕玷矣。”

張衡對讖緯的清算,較之桓譚、揚雄等前輩顯得更為有力。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張衡能以自然科學家的身份,用自己在自然科學方麵所取得的顯著成就,以鐵的事實,戳穿讖緯之學本身的謬誤之質。

他這樣做的目的隻有一個,摧毀“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爭學圖緯,兼複附以妖言”長期以來彌漫在學界的歪風,洗刷漢代儒學附著在經典裏的虛假不實成分,還儒家以真實原貌,讓儒學合聖王之義。

如此便可清楚,無論他著《靈憲》,製渾天儀,推演天地生成、球體運轉,還是撰《算罔論》,解釋月食形成的原因,製造候風地動儀……在這些貌似純粹屬於自然科學範疇的發明和著述背後,是他疾刺虛妄、還原儒家精神的真正用心。

他用這些成果強調並證明,讖緯神學純粹是牽強附會的妖言,人副天數的符瑞災異之論,不僅不合乎自然界的基本規律,而且還恰恰與之相悖,根本無法作為指導政治決策的依據。

比如,他的地動儀“嚐一龍機發而地不覺動,京師學者鹹怪其無征”,但等到“後數日驛至,果地震隴西,於是皆服其妙”。這就用鐵的事實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先前“地震是上天的一種警告,而在警告之前民間應該有征兆”的觀點。張衡用自己的自然科學實證手段,告訴人們那隻是一種自然現象,所以,“自此以後,乃令史官記地動所從方起”,徹底改變了人們對地震的認識,對災異天譴論予以了釜底抽薪。

在他迎風飄揚的科學家青衫之下,可以看到他儒家為宗的真實身份。

七。

作為儒家,他時刻以改革時弊、加強禮製、剔除奸佞、鞏固王權為自己的大任。

公元一三四年,他以曆史學家的身份,上疏請專事東觀,收檢遺文;並上《表求合正三史》條奏司馬遷、班固所敘與典籍不合者十餘事,但不為接納。

鑒於宦官當政,王權旁落,張衡不顧忤逆宦官集團,站在以道事君的儒家立場,進而向漢順帝指出:“威不可分,德不可共。《洪範》曰:‘臣有作威作福玉食,害於而家,凶於而國。’”要他警惕宦官為禍。而就在這封上書墨跡尚未幹透之時,昏庸的漢順帝卻又下詔,讓宦官浮陽侯孫程的養子繼承爵位和封地,使宦官不但可以封侯,而且還獲得了世襲特權。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孔子說:“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那還再嘮叨什麼呢?

為了語言不再忙亂走失,他自覺閉上了嘴巴。乃至後來,漢順帝把他叫在內宮,“引在帷幄,諷議左右。嚐問衡天下所疾惡者。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

而閹豎們也恐終為其患,遂共讒之。

在上位者不聽己言,身旁惡狼環伺,獠牙相向,這不能不讓他為之愁苦萬端。

如同行吟於大澤的屈原仰頭問天,抑鬱難抒中,張衡寫下了惆悵而寂寥的《思玄賦》:“行陂僻而獲誌兮,循法度而離殃。惟天地之無窮兮,何遭遇之無常!不抑操而苟容兮,譬臨河而無航……苟中情之端直兮,莫吾知而不恧。墨無為以凝誌兮,與仁義乎逍遙。不出戶而知天下兮,何必曆遠以劬勞?”

在這一唱三歎之中,他產生了“顧金天而歎息兮,吾欲往乎西嬉”的出逃之念。

公元一三六年,他終於從政治環境極為險惡的洛陽突圍,出任河間相。但這裏也不是他心中向往的可以“西嬉”的天堂:“時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為不軌。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為政理。視事三年,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

就是在河間,麵對朝政日壞、天下凋敝的張衡,深感自己雖有濟世之誌,希望能以其才能報效君主,卻又憂懼群小用讒,因而鬱鬱不暢,遂作《四愁詩》以宣情懷:“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從之梁父艱。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從之湘水深。我所思兮在漢陽,欲往從之隴阪長。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雰雰……通向善良與美好的路統統堵塞,那麼,剩下的隻有遙望遠方,落涕沾巾,惆悵彷徨。

由於深感閹豎當道,朝政日非,豪強肆虐,綱紀全失,俟河清乎未期,無明略以佐時,他對現實徹底絕望,最終,決定以歸隱田園的傲岸身影,來與黑暗政治訣別。公元一三八年,他於河間相任上向漢順帝上書乞骸骨。

寫於此時的《歸田賦》充分袒露了他的心跡:“遊都邑以永久,無明略以佐時;徒臨川以羨魚,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從唐生以決疑。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

全賦短小明麗,平實精練,一洗此前漢賦閎侈鋪張、堆砌浮詞、虛言濫誇的舊弊,開創了靈巧自如小賦的嶄新時代。正是沿著張衡開辟的這條道路,將走來曹操、陶淵明、嵇康等一大批借景言誌、詠物抒情的詞賦聖手。

公元一三九年,張衡與世長辭。

他終於離開了這個讓他極為厭煩的肮髒世界,步入《歸田賦》中他所向往的那個“時和氣清,原隰鬱茂,百草滋榮,王雎鼓翼,鶬鶊哀鳴,交頸頡頏,關關嚶嚶,於焉逍遙,聊以娛情”的清新世界。

從此,他超埃塵以遐逝。

從此,他與世事乎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