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的托馬斯修士在《效法基督》一書中向人們提出忠告:“一個人若能視萬物為一,齊萬物為一,而且在一之中觀察萬物,他就可以享受恬靜的心,而且在上帝裏保持平靜與安詳……願所有的博學之士安靜,願一切的被造之物緘默在你眼前。”
張衡的心中有著屬於他的寧靜,那就是隻求在通貫“六藝”中豐富自己,涵養自己,而不是借知識與才華求顯名當世,衣錦還鄉。
也正是於此時,他結識了一位情趣相投的終生益友:崔瑗。
崔瑗,漢代草書之集大成者,被後世譽為“草聖”。他一生銳意向學,無暇俗事,不慕當世。漢安帝初年被大司農胡廣、少府竇章共同以宿德大儒向朝廷舉薦,可見其文名之盛。
關於他的好學,有則趣話。崔瑗年歲四十餘,始為郡吏,後因事觸法被關獄中。當時的獄管精通《禮》學,每次被提訊之時,崔瑗都要順便向他請教一二。雖然身陷獄中,也盡管對方是不苟言笑的苛嚴獄管,但在被提審之餘不忘討教,不因牢獄牽累而怠慢學問,造次之間不違,顛沛之間不違,讓人可敬。
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在孔子看來,交友不是為了人多力量大,一個籬笆三個樁,一條好漢三個幫,那太低級、太功利、太市井。友誼的目的,是在與心靈相應的湖麵倒映出另一個自己,他們彼此切磋,相互增益,用情感溫暖對方,用智慧感染對方,用道義擁抱對方。
第歐根尼說:“一個摯友勝過一群點頭之交。”
泰戈爾說:“我在哪裏找到朋友,便在哪裏獲得新生。”
結下畢生深厚友誼的他們,彼此都會在對方的眸子中映照出自己的身影。張衡最早走上仕途,即和崔瑗有著直接關係。
公元一〇〇年,漢和帝永元十二年,遊學洛陽的張衡收到來自家鄉的一份邀請函,發信人是南陽太守鮑德。二十三歲的張衡欣然應允,回到南陽,做起太守的主簿。
向來寂然有度、淡然自守,朝廷舉孝廉不行、連辟公府不就的他,怎麼突然聽命於家鄉太守的一句輕聲召喚,熱衷上一個主簿的低賤位置了呢?
吸引張衡的是鮑德的人格與文名,同時還有好友崔瑗的雙向舉薦。
《後漢書·申屠鮑郅列傳》附錄有鮑德的小傳:“德,修誌節,有名稱,累官為南陽太守。時歲多災荒,唯南陽豐穰,吏人愛悅,號為神父。時郡學久廢,德乃修起黌舍,備俎豆黻冕,行禮奏樂。又尊饗國老,宴會諸儒,百姓觀者,莫不勸服。在職九年,征拜大司農,卒於官。”
遊曆京師的青年張衡,一定從朋友口中聽過很多有關黃門侍郎鮑德的形跡,也許還有過愉悅的不少次私人化交往,以及很多暢快的學理上對話,這些都使他對之心儀不已。
孔子說:“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那就爽快且簡潔地回複一個字:好!
然後,欣然有歸,青春做伴好還鄉。為此,張衡寫下了著名的《同聲歌》,以一位新婚之夜置身洞房的嬌羞新婦身份,抒發自己的興奮心情,委婉表達了自己享受新職,並要對之竭盡全力輔佐的意願。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情好新交接,恐懍若探湯。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綢繆主中饋,奉禮助蒸嚐。思為莞蒻席,在下蔽匡床;願為羅衾幬,在上衛風霜。灑掃清枕席,鞮芬以狄香。重戶納金扃,高下華燈光。衣解金粉禦,列圖陳枕張。素女為我師,儀態盈萬方。眾夫所稀見,天老教軒皇。樂莫斯夜樂,沒齒焉可忘。
以床笫之私抒政治之情,在張衡,是玩一次幽默的文字遊戲。
用床笫之歡討仕途之顯,在今人,是做一場赤裸的利益投資。
四。
九年後,鮑德官拜大司農,離開南陽,再次回到京師。
做官本非所願,故人已辭,我留何戀?張衡於是回到故鄉西鄂,過起了窗外閑雲妙似客、沙間孤鷗神獨閑的隱居讀書生活。
此時,天下已經大亂,政治已經失衡,民心已經播蕩,退居田園、剛剛三十一歲、正值血氣方剛年紀的他,能安老於此嗎?
何況,曆時十二年,在南陽主簿位上終於完成的《二京賦》,早已將他的聲名揚播四海。
與蟄伏在扶風的馬融一樣,閑居西鄂的張衡此時也收到了來自大將軍鄧騭的出仕邀請,而且不止一回。
與馬融不同的是,張衡沒有在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現實生活麵前,生發出“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夫不為!所以然者,生貴於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滅無貲之軀,殆非老、莊所謂也”的自我反省,因而,他始終對權傾一時的鄧大將軍的召喚不屑一顧,充耳不聞。
孟子說:“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即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有所為,必有所不為。
他所要捍衛的,正是自己的天爵之貴。
公元一一〇年,當馬融應鄧騭之召,風塵仆仆前往洛陽,拜校書郎中,詣東觀典校秘書時,張衡則關起門來,伏在故鄉的書案上,一門心思、苦心孤詣地研究揚雄的《太玄》,作《玄圖》,並同好友崔瑗一同作《太玄注》。
《太玄》和《周易》雖然都認為天道神秘崇高,但《太玄》認為天道並非不可認識與把握。它吸收老子樸素的自然主義天道觀,對因“天人感應說”而產生的讖緯神秘學說進行了根源上的顛覆,進而直接對後世中國的儒、釋、道、醫、養生和天文、地理、數學等都產生了巨大影響。這是個重要的學術鏈條。張衡的“渾天論”思想直接受益於揚雄的《太玄》,宋代的“圖書”學統的理論根源也與《太玄》有著直接關聯。也即說,不管是在中國科學史上大放異彩的首位傑出科學家張衡,還是在科技昌明的宋代,其思想母基均直指《太玄》。
範曄讚張衡為天、地、人三才通人,而張衡通天接地的渾天理論,“過此而往者,未之或知也。未之或知者,宇宙之謂也,宇之表無極,宙之端無窮”的宇宙觀,皆由《太玄》而生。
當然,張衡對《太玄》的用心,不隻是對數理與天文的理論探討,更多的是期望站在儒家立場上,從理論上解決東漢王朝所麵臨的現實問題,以自然科學的態度去研探政治問題,借此徹底打破籠罩在學術天空的讖緯說,重新找回儒家的原初精神。
正是基於此,他對西漢以來盛行在意識形態中的荒誕讖緯神學,進行了最有力的全麵清算。
理論已經形成,知識已經儲備,所欠的隻是一個恰當的發言平台。
五。
想想,就令人驚訝。
在通訊手段近乎為零、傳播媒介極端落後的古代,一個居於深山僻壤的高士,他的聲名可以迅速傳遞到遙遠的帝王耳中,並被禮賢下士的皇帝詔書不遠萬裏地追過來,而在傳媒發達,互聯網廣布,人際脈絡四通八達的現今,居於鬧市的大賢卻連個縣長都不會聽聞,更別說過問。
觀天象、研數理、鑽《太玄》、玩機械的張衡,就是這樣被漢安帝聽到並找到了。
“衡善機巧,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曆算……安帝雅聞衡善術學,公車特征拜郎中,再遷為太史令。遂乃研核陰陽,妙盡璿機之正,作渾天儀,著《靈憲》、《算罔論》,言甚詳明。”(《後漢書·張衡列傳》)。
公元一一一年,張衡重新走回洛陽,當起郎中。五年後,遷為太史令。自此,他開始了一個職業科學家的人生之路。
這中間,除卻公元一二一年至一二五年當過五年公車司馬令外,他就一直坐在太史令位置上巋然不動,前後共計十四年之久。
原因很簡單,不管外麵的世界是外戚鄧騭掌權,還是外戚閻顯專政,抑或宦官孫程、曹節稱雄,我皆閉門掩扉,蒲團獨坐,古佛青燈,不趨炎不附勢,自然所居之官積年不徙。
此時,滯於東觀長達十年的馬融,正默默坐在幽靜的偌大國家圖書館裏,坐擁書城,上下千年,遍注群經,為西漢以來就紛爭不息的古今經文學作統一性整理。
張衡則在那間中國最早的科學實驗室裏,運用自己掌握的物理、機械、數學和天文知識,冥思玄想,為自然科學在中國橫空出世開路架橋。
便是在這十四年裏,他發明和創樹不斷。
他首先製作出極盡其妙的演示天球星象運動規律、至今讓整個世界為之參研不透的渾天儀。晉代科學家葛洪說:“張平子既作銅渾天儀,於密室中以漏水轉之,令伺之者閉戶而唱之。其伺之者以告靈台之觀天者曰:璿璣所加,某星始見,某星已中,某星今沒,皆如合符也。”
鑒於他的傑出貢獻,聯合國天文組織將太陽係中的1802號小行星命名為“張衡星”,還將月球背麵的一環形山命名為“張衡環形山”。
其次,他製造出重要計時儀器多級刻漏。唐初《初學記》中記述:“以銅為器,再疊差置。實以清水,下各開孔。以玉虯吐漏水入兩壺,右為夜,左為晝。”用機械係統來實現一種與自然界天體旋轉相同步的機械運動,這便是張衡首創的水運儀象,對後世機械鍾表的發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