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說過一句幽默話:“做教師的固然應當自尊,但也要讓學生的自尊心有適當發揮的機會。”老師班彪就是這樣做的。
四。
班彪對於王充而言,就像嚴遵之於揚雄一樣,影響巨大。
班彪,字叔皮,好古樂道,玄默自守。與唐代魏征的早期經曆一樣,在更始之亂時,他三易其主,先是跟隗囂,後是跟竇融,最後雖然以事漢終,但劉秀對他,顯然沒有後來的唐太宗對待魏征那樣的雅量,所以班彪的官做得很失敗,除短暫性地被舉過司隸茂才,擔任過徐令、望都長,此後便長期坐政治冷板凳了。
退居廟堂之外,遠離魏闋喧嘩,卻給這位學人潛心研經討史、聚徒講學提供了方便。太學生王充經常偷偷溜出校園,到班彪私學受教,也可見班彪的學問與做人在當時影響之大,於王充有著極強的吸引力。
《後漢書》評價班彪:“以通儒上才,傾側危亂之閑,行不逾方,言不失正,仕不急進,貞不違人,敷文華以緯國典,守賤薄而無悶容。彼將以世運未弘,非所謂賤焉恥乎?何其守道恬淡之篤也!”
老師的無怨無艾、甘居下遊、寧靜自守、閑適恬淡的性情,不僅獲得了王充的無限欽敬,更得到了他的極大認同。所以,王充在《論衡·自紀篇》中可以一遍遍自得地說自己。
“見汙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貧無一畝庇身,誌佚於王公;賤無鬥石之秩,意若食萬鍾。得官不欣,失位不恨。處逸樂而欲不放,居貧苦而誌不倦。淫讀古文,甘聞異言。世書俗說,多所不安,幽處獨居,考論實虛。”
“福至不謂己所得,禍到不謂己所為。故時進意不為豐,時退誌不為虧。不嫌虧以求盈,不違險以趨平,不鬻智以幹祿,不辭爵以吊名,不貪進以自明,不惡退以怨人。”
“充性恬淡,不貪富貴。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
顯然,班彪的影子已深深植入他的心中。王充後來在仕途上長期宦路不顯,“仕郡為功曹,以數諫諍不合去”的行為,在“行不逾方,言不失正,仕不急進,貞不違人,敷文華以緯國典,守賤薄而無悶容”的班彪身上,都能找到直接影響。
更為影響王充的,是班彪不合時流的鮮明學術思想。
世稱班彪為“通儒上才”,不膠柱於一經,不為一家之說局限,能全麵領會貫通儒家經典。班固也是“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所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王充在《論衡·超奇篇》中表達了對班氏父子為學的讚歎:“班叔皮續《太史公書》百篇以上,記事詳悉,義浹理備,觀讀之者以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堅(班固)為尚書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裏也,乃夫周、召、魯、衛之謂也。”
將班彪之才視為司馬遷之上,將班固之學比為大才,其心儀之情,溢於言表。
五。
哈佛大學有句著名的校訓:與柏拉圖為友,與亞裏士多德為友,更要與真理為友。
公元一世紀的中國洛陽太學學生王充當然沒聽過這個,但他同樣知道,要充實自己,完善自己,就必須與書籍為伴,與具有豐厚知識與遠見卓識的高人為友。
對一個窮困書生而言,想與書籍為伴又是何其難的一件事,問題很簡單:沒錢。但王充自有他的辦法,《後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中說他:“家貧無書,常遊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可見,一個熱愛書籍的人,倘若沒錢,那就一定要有個過目不忘的好記性。這極為重要。
在淹貫諸子、博覽群書之中,王充於自身知識積澱逐漸豐厚的同時,也漸漸開闊了視野與心智,有了自己的審視與判斷。
他總結出學習心得:讀書如涉水,“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深者觀蛟龍”。一個學人,讀書的深淺功夫不同,帶來的相應收獲也不同。鑽之彌深,所獲就越大;蜻蜓點水,終歸浮光掠影。進而,他將之比附於做學問之上:學問如浩浩東海,“大川相間,小川相屬,東流歸海,故海大也”。如果人在做學問時囿於一隅,拘泥家法,無視其餘,那麼就類似“海不通於百川,安得巨大之名?”
《傅雷家書》中,傅雷在信中寫道: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現在看來,傅爸爸是借了王充的話來替自己諄諄教誨兒子的。
頂著老板一遍又一遍的白眼,泡在書店裏遍覽群書的王充,一定漸漸感受到,他在太學課堂上聽經學博士所講授的東西似乎不對勁。
如果說,老師班彪的通曉典籍給了他學必以博的啟示,身邊朋友班固的“不為章句”使他對章句之學產生了懷疑,使他“好博覽而不守章句”。那麼,書肆中讀到的前輩學人揚雄的《法言》、桓譚的《新論》,則使他獲得醒悟,不光清醒感知到章句之學的瑣碎,更對流行的讖緯學說惕然自警,並投以峻厲的深思。
更重要的是,作為與劉歆、揚雄一並稱雄的學界泰鬥,桓譚此時尚在人世,王充與這位前輩學人,應該呼吸著共同的洛陽清新空氣。與大師生逢同時,自然使王充對之更遞進了一層親近感與崇拜心。
桓譚,字君山,公元前二十三年生,公元五十六年卒。在西漢,曾與揚雄、劉歆一同致力於將古文經學官學化,是反讖緯迷信學術陣營的中堅。《後漢書·桓譚馮衍列傳》稱他:“博學多通,遍習‘五經’,皆詁訓大義,不為章句。能文章,尤好古學,數從劉歆、揚雄辨析疑異。性嗜倡樂,簡易不修威儀,而憙非毀俗儒,由是多見排抵。”
他最終因反讖緯反到最高統帥劉秀頭上,觸了逆鱗,抑鬱而死。
光武帝決定用讖緯之術來決定營建靈台的地址,向桓譚征詢意見。劉秀問桓譚:“吾欲以讖決之,何如?”桓譚默然良久,然後說:“臣不讀讖。”劉秀問他原因,桓譚於是大力抨擊圖讖非經。劉秀於是大怒:“桓譚非聖無法,將下斬之。”雖然最後桓譚的頭沒有落地,但卻被貶為六安郡丞,他於鬱憤不平中死於被貶的途中。
王充可能與桓譚未曾謀麵,但思想者的溝通完全用不著親晤,桓譚雖然自傷於反讖緯迷信思想,但王充卻知道這是真理。
他在《論衡》中對桓譚大加讚揚:“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世間為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他甚至將桓譚的《新論》與孔子的《春秋》相提並論:“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於《春秋》;然則桓君山不相,素丞相之跡在於《新論》者也。”(《論衡·定賢篇》)。
通讀諸子百家,遍覽儒家經典,深悉大師真諦,這三重因素,猶如空氣、陽光和水分,哺育並滋養了王充的思想。
一員向東漢鄙俗儒學揮刀相向的猛將,即將殺出陣來。
六。
向讖緯之學進攻,這不光需要識見,更需要勇氣!
就因為大漢朝最高統帥劉秀本人喜好讖緯。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正如《後漢書·張衡列傳》記載:“初,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自中興之後,儒者爭學圖讖,兼複附以妖言。”
劉秀獨鍾讖緯,有著深刻的曆史和政治原因。
王莽末年天下大亂時,即有宛人李通以“劉氏複起,李民為輔”圖讖勸說劉秀起兵,後來有人自關中奉《赤伏符》前來勸劉秀稱帝,其讖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由此可見,讖緯在劉秀發跡和成就帝業兩次重要轉折點上,都起了關鍵性作用,劉秀自然對之深信不疑,宣布圖讖於天下。
但這種意識形態卻給正宗儒學帶來了強大的破壞性衝擊,同時導致了學風敗壞。士林為追逐私利而不惜穿鑿附會,編造瞎話。《後漢書·方術列傳》說:“漢自武帝頗好方術,天下懷協道藝之士,莫不負策抵掌,順風而屆焉。後王莽矯用待命,及光武尤信讖言,士之赴趨時宜者,皆騁馳穿鑿,爭談之也。故王梁、孫鹹,名應圖籙,越登槐鼎之任;鄭興、賈逵以附同稱顯,桓譚、尹敏以乖忤淪敗,自是習為內學,尚奇文,貴異數,不乏於時矣。是以通儒碩生忿其奸妄不經,奏議慷慨,以為宜見藏擯。”
公元七十九年,漢章帝召集博士和儒生在白虎觀召開會議,以皇帝“稱製臨決”方式討論“五經”異同。會議的結果是,產生了一部皇帝欽定的以陰陽五行來解釋世間一切事物的《白虎通義》。將神學經學化,將經學神學化,使陰陽五行成為人們認識與解決問題的唯一法寶。這部書是今文經學的政治學說綱領,廣泛解釋了封建社會一切政治製度和道德觀念,成為當時封建統治階級的神學、倫理學法典。
一時間,充斥在東漢政治與學術天空的,是一股荒誕不經的讖緯神學妖風,讖緯混入並腐蝕、毒化經學,使儒家傳統經典摻雜了大量牽強附會的內容,儒學變得妖風頓起,乖疑難正。
如施氏“易學”大師劉昆出任江陵令,“時縣連年大災,昆輒向火叩頭,多能降雨上風”。他後來轉任弘農太守,當地正鬧虎患,他“仁化大行,虎皆負子渡河”,從而解決了虎患。
漢章帝時,更是將這種歪曲化的儒家倫理道德作為察舉、征辟等任官製度的標準,乃至舉國出現大批違逆常情、矯情偽飾之事。如申屠蟠喪父,哀毀過禮,他竟十餘年不吃酒肉,每逢父親忌日,還要絕食三天,為此他獲得了大孝之名。還比如名士樊英被征召,故意稱病不往,以抬高自己身價,後來當他當了五官中郎將後,人們卻發現他是個地地道道“純盜虛名,無益於用”的騙子。
世界,顯得很虛妄,很鬧騰。
更為讓人討厭的是,經學在讖緯化的同時,也日益向煩瑣化、章句化方向發展。各守家法的俗儒,不惜繁其章條,穿求崖穴,以合一家之說。
章句是有別於以通論經書大義為特色的著述體裁,它拘泥於經書局部,著眼於具體章句,進行離章辨句,分文析字。如秦延君之注《堯典》,僅就篇目二字之解說竟達十萬餘言,但說“若曰稽古”四個字就用了兩萬言。經學大師桓榮的《尚書章句》竟達四十萬言,浮辭繁長,令人難以卒讀。劉歆就曾對此譴責:“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揚雄更是深惡痛絕:“是何師與!是何師與!天下小事為不少矣,每知之,是謂師乎?師之責也,知人知也。小知之師,亦賤矣。”
這些,王充都看在了眼裏。他已做好準備,向一切虛妄宣戰。
七。
這是場真正意義上的一個人的戰爭。
麵前是整個帝國上下所崇尚的讖緯妖氛,周遭是彌漫在學術界的怪誕妄說,王充手搦一杆枯筆,要用單槍匹馬的努力,來挑戰整個世俗社會。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是豪邁的孟子所說的話。
王充則祭出自己的大旗:“《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衡》篇以十數,亦一言也,曰:疾虛妄。”
何止一部《論衡》呢?王充所有的著述,幾乎都是在針砭時弊,譏刺不實。他自己就說,一生創作出四部書:為疾俗情,而作《譏俗》之書;為閔人君之政,而作《政務》之書;因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曆日彌久,以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實論》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