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王充:不妥協的現實批判者(3 / 3)

《論衡》不僅是他唯一流傳下來的著作,更是集他所有思想學術之大成的重要作品。他說:“是故,《論衡》之造也,起眾書並失實,虛妄之言勝真美也。故虛妄之語不黜,則華文不見息;華文放流,則實事不見用。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苟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

在這部書裏,他站在原儒立場,運用老子的樸素自然主義,批枉糾正。每立一論,則列舉事實以為證明,所謂“略舉較著,以定實驗”,全麵係統地批判了以神秘主義為特征的漢儒思想體係。

針對普遍認可的災異天譴之說,他指出:“夫天道,自然也,無為。如譴告人,是有為,非自然也。”從自然的本質屬性入手,指出天譴的不存在。

針對天人感應之說,王充說,“人,物也;物,亦物也”,“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能隨行而應人”,從而割裂了天與人之間的關係。

針對善惡報應之說,他指出:“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這種樸素唯物主義的解釋,從根本上否定了鬼的存在。

這部充滿思辨色彩的中國最早的唯物主義思想論著,對後世影響深遠,諸如魏晉楊泉,南宋何承天,南梁範縝,唐朝劉禹錫和柳宗元,明清之際王夫之等眾多唯物主義思想者,都從王充這裏汲取過有益的精神營養。

王充沒有僅僅停留在唯物主義思想的指認上,他還深入到儒學內部進行摧陷廓清。

麵對盛行的章句之儒,他說:“守信師法,雖辭說多,終不為博。”明確提出,能說一經者為儒生,博覽古今者為通人,采掇傳書以上書奏記者為文人,能精思著文聯結篇章者為鴻儒。而相互之間比較,儒生過俗人,通人勝儒生,文人逾通人,鴻儒超文人。所以,文人貴在博而通,“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

同時,他看到自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造成了學術的褊狹與滯礙。他認為,由於遭到秦時的燔燒禁防,興盛於西漢延傳至今的今文經學,存在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的諸多毛病,而且各家相傳,必守家法和師法,造成了“各以私意,分析文字”的囿於一孔之見、穿鑿附會等諸多缺點。

要解決它,那就要向被廢棄的諸子論說中找答案:“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經誤者在諸子。”這就是他在《論衡》中屢屢肯定黃老、讚美墨子的原因。

作為一個儒家大師,他如此做,怎能不被人認為是異端呢?

八。

王充比我們想象的走得更遠。

他不但石破天驚地要向孟子譏刺,甚至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地向孔子發問。

孟子說過一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王充反問:“‘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

舉世皆說,孔門之徒,七十子之才,勝今之儒。王充充滿反叛地說:“此言妄也!彼見孔子為師,聖人傳道,必授異才,故謂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謂之英傑,古以為聖、神,故謂七十子曆世稀有。使當今有孔子之師,則斯世學者,皆顏、閔之徒也;使無孔子,則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驗之?以學於孔子,不能極問也。聖人之言,不能盡解;說道陳義,不能輒形。不能輒形,宜問以發之;不能盡解,宜難以極之。”

進而,他充滿自負地說:“凡學問之法,不為無才,難於距師,核道實義,證定是非也。問難之道,非必對聖人及生時也。世之解說說人者,非必須聖人教告,乃敢言也。苟有不曉解之問,追難孔子,何傷於義?誠有傳聖業之知,伐孔子之說,何逆於理?謂問孔子之言。難其不解之文,世間弘才大知生,能答問、解難之人,必將賢吾世間難問之言是非。”

也正是他驚世駭俗的刺孟、問孔,使得他在身後備受駁責,後世學界一再對之口誅筆伐。

乾隆就曾為此生氣地禦批:“王充刺孟而問孔”,“已有非聖無法之誅!”

提倡“六經皆史”的清代史學家章學誠,更因王充非難儒學,揚墨讚道,對他的儒家身份提出質疑。

近代經學大師劉師培,則用肯定的口吻說王充乃“南方墨者之支派”。從而,搞得王充的《論衡》從《隋書·經籍誌》開始,一直不被列入儒家行列,而被曆代目錄書籍列入無所宗主的雜家一類。

儒家身份被模糊、被曲解,這倒像極了先秦最後一位儒家宗師荀子。

如果認真弄明白王充問孔、刺孟的用意所在,就可還原他的真實身份。先請看他在《論衡·本性篇》中的一句宗旨性論述:“孔子,道德之祖,諸子之中最卓者也!”《辨崇篇》中,他又說:“孔子聖人,知府也。”《知實篇》中他再次充滿敬仰地說:“孔子見竅睹微,思慮洞達,才智兼倍,強力不倦,超逾倫等。”

從道德、智慧、修養、情操等方麵出發,王充都認為孔子超凡絕倫,是一座常人難以企及的最高人格豐碑。但同時他認為,孔子是聖人,但不是神。他說:“所謂神者,不學而知;所謂聖者,需學以聖。”孔子是好古敏求、博學於文的,聖人需學,知其非神。

他之問孔、刺孟的真正目的在於,打破人間迷信,堅決否定漢儒篡改後的“前知千歲,後知萬世,有獨見之明,獨聽之聰,事來則名,不學自知,不問自曉”的孔子形象。將被漢儒高抬進文廟裏享受冷豬肉的孔子,重新請回到人間,還原孔子的本來麵目。

因而,可以說他才是孔子的真正擁護者,是孔子的真正知音。道理就是這樣簡單,子不語怪力亂神,舉著孔子神聖而高不可攀的塑像,滿嘴神話、鬼話的俗儒,其實他們才是孔子的真正冤家對頭。

範曄《後漢書》中記錄了作者創作時的謹慎與認真:“以借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壁牆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

但就是這麼一部嚴謹之作,卻因為書中有諸多離經叛道之論,被時人認為違詭於俗。這本始寫於漢明帝永平之末,初成於漢章帝建初時期,最後於章和二年,作者罷州家居才最終定本的《論衡》,也在王充死後一百餘年時間裏不得行於世,漸近亡失。

多虧了蔡邕,曆史上大大知名的蔡文姬的父親,這部有著劃時代意義的哲學論著才得以重見天日。

《後漢書》記載:“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恒秘玩以為談助。其後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或曰:‘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得《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

《抱樸子》中也有類似記述:“王充所著《論衡》,北方都未有得之者,蔡伯喈(邕)嚐到江東得之,歎其文高,度越諸子。及還中國(中原),諸儒覺其談論更遠,嫌得異書。或搜其隱處,果得《論衡》。提取數卷持去。伯喈曰:‘惟吾與汝共之,弗廣也。’”

猶如在地下靜靜熟睡了幾千年的殷墟甲骨,它始終在等待一個真正認識它的人出現,聆聽他足音的靠近。公元一九〇二年,羅振玉發現它時,曾激動萬分地寫下了這樣的話:“今山川效靈,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適我之生,所以謀流傳而悠遠之,我之責也!”

《論衡》遇到蔡邕,應該就像那根被從火裏搶救而出,後來製成焦尾琴的梧桐木。

九。

一個誌遠識高、不苟流俗的人,能夠察古知今,推往及來,替整個人類做出宏大的料理,卻唯獨無法打理自己。他缺乏生存的本領,拙於與俗世周旋。

不管在哪個時代,這樣的人都會不合時宜,都不會亨通顯達。

王充在《論衡·自紀篇》裏自敘其官場履曆:“在縣,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椽功曹;在太守,為列掾五官功曹行事;入州為從事。”

東漢的行政機構仍沿襲西漢舊製,分封王、侯與州、郡、縣雙軌並置,地方行政機構為州、郡、縣三級製。王充雖然在三級衙門裏都曾任過職,但官位始終為不起眼的“掾”。

但就是這樣的小官,他經營的時間也並不長。他在《自紀篇》中說:“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詣揚州部丹陽、九江、廬江,後入為治中。材小任大,職在刺割,筆劄之思,曆年寢廢。章和二年,罷州家居。”

他的職場經曆更像是個遊戲。五十九歲才走入官場,實在有些太晚;短短兩年後,六十一歲即從仕途撤退,又實在有些太快。

這沒辦法,性格決定一切。

“不好徼名於世,不為利害見將,常言人長,希言人短。專薦未達,解已進者過。及所不善,亦弗譽;有過不解,亦弗複陷。能釋人之不大過,亦悲夫人之細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為基,恥以材能為名。眾會乎坐,不問不言,賜見君將,不及不對。在鄉裏,慕蘧伯玉之節;在朝廷,貪史子魚之行。見汙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這樣的人,如何能在官場中“進步”呢?

但他安之若素,始終堅持自己的人生信條:“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為上所知,貶黜抑屈,不恚下位。比為縣吏,無所擇避。”

《後漢書》中說他“仕郡為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這是他不苟合於世、不討好上司的外在表現,內因卻是他“見汙傷不肯自明,位不進亦不懷恨”、“不泛結俗材,俗材因其微過,蜚條陷之,然終不自明”的皎潔本性使然。

兩相作用,當然會導致仕宦不進,官爵卑微。

但,這有什麼不好呢?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我有才但不遇,那就不是我的問題。自己就埋頭書齋,遵禮蹈繩,修身守節,做一個銳意於道、不妄進苟取的賢儒好了。

公元八十八年,章和二年,帶著短暫且微賤的仕宦經曆,王充退休歸家。自此,他開始了晚年的閉門著述生涯。

門前冷落,車馬絕少,這種突然靜下來的生活,對一個從官場走過的人來說,感受尤深。王充為此感歎:“升擢在位之時,眾人蟻附,廢退窮居,舊故叛去。”並憤爾提筆寫下《譏俗》、《節義》來諷刺世態炎涼。

其實,王充應該熟知廉頗的故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寫道:“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乃複用為將,客又複來。廉頗曰:‘客退矣。’客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哉?’”

王充不光有怨,還有盼。

退居閭裏、窮居陋巷的他,此時甚至天真地期盼,能接到皇帝征召,“處台閣之下,蹈班賈之跡”。蘭台是東漢的皇家圖書館,當時與王充有交往的文化名流賈逵、班固、傅毅、楊終等俱曾為蘭台令史,獨王充不得。

其實,蘭台令史隻是個享秩百石的芥子之官,但它如今天的兩院院士,榮譽感大於實質性。一生鄙夷官場的王充暮年忽起此想,也許是他對自己平生一份未遂之願所寄寓的最後一次哀歎吧。

“發白齒落,日月逾邁,儔倫彌索,鮮所恃賴。貧無供養,誌不娛快。”這是王充留給世界的最後告白,也是他淒苦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命以不延,籲歎悲哉!”

永不妥協的現實批判者王充,用自己博大的思想重塑了儒家精神,但卻隻能無奈地用這樣八個字為自己提前送去挽幛。

念來,令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