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劉歆時,眼前就一直有另外一個人的身影在晃動。
——揚雄。
這不單單因為他與劉歆同齡,他們生活在同時代,同因自己橫溢的才華而拔擢為漢成帝黃門郎,又共同以文人身份曆經漢成、哀、平帝、王莽新四朝,最後共同以擁護及讚賞的姿態效力於王莽新朝,又彼此將各自生命的句點永恒地打在了天風年間。
更重要的是,當儒學在西漢末年呈現出種種駁雜、混亂景象,固陋貪鄙之徒競相利用儒學紛紛進行篡改,以達一己升階登庭目的,儒學被支離、曲解乃至走向歧途之時,他們選擇了共同的為儒學矯枉糾偏的使命,挽狂瀾於既倒,正視聽於喧囂。
所不同的是,劉歆以倡行古文經為己任,試圖在經典文本的回歸中正本溯源;而揚雄則是用自己的著述學說,向讖緯籠罩下“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五經並失其實”的漢代經學進行撻伐,立己之論,破彼之說。
古文經學領袖劉歆雖以自己形單影隻的努力向眾博士發難,並最終因政治上的垂蔭獲得了暫時勝利,但他思想裏仍受著陰陽家的深刻影響,其學說之中五行災異論依然揮之不去。揚雄則援道釋儒,為日益走向畸形的儒學重塑精神原貌,並以純粹的儒者形象孤標粲粲地屹立。
所以,馮友蘭在其《中國哲學史》中說“劉歆實純就古文經學家之見解以立言”,隻是提供了一套反陰陽家的古典文本,“不雜所謂可怪之論”,而真正在思想體係上駁斥牽強附會的時學,並為儒家建立正朔之論的,則首推揚雄。
是他,使染垢的儒學重回孔孟之爐提煉,從而上啟兩漢糾讖緯之偏思潮。
是他,汲取道家自然觀入儒,為儒學提供新的支撐力量,就此直接下育魏晉玄學風氣。
應該送他一幅四字匾額——承前啟後。
一。
揚雄,字子雲,蜀郡成都人。生於公元前五十三年,死於公元十八年,曆漢宣、元、成、哀、平帝及王莽六朝。一個壽數七十一歲的人能走穿六個朝代,不能說這個人的生命力如何旺盛,隻能說那些皇帝們是多麼不經活。
在西漢王朝二百一十四年的統治曆史中,漢元、成二帝在位僅四十二年,但這卻是西漢王朝由盛變衰的重要轉折期。自他們開始,正像這些劉姓帝王的短祚之壽所透露出的凋敝氣象一樣,西漢王朝經“中興之主”漢宣帝曇花一現般的繁榮之後,全麵走向衰敗。
不管班固因自家姑姑為漢元帝婕妤的緣故,在《漢書》裏如何替這對父子粉飾貼金,都改變不了這樣一個事實:在中國曆史上,漢元帝劉奭與漢成帝劉驁是一對混蛋透頂的父子皇帝。
劉奭隻知宴飲歌舞,荒淫度日,將朝政聽任宦官擺布;劉驁則是外製於王氏外戚,內惑於趙飛燕姐妹。清人吳楚材在《廿五史綱鑒》中為前者下的結論是:“帝牽製文義,優遊不斷,孝宣之業衰矣。”對後者打的評語是:“帝耽於酒色,委政外家。”
西漢王朝在他們的打理下,政治日益黑暗,社會動蕩不安,民怨沸騰,暴亂四起。
很不幸,揚雄就生長在這個時代,而且出生於“有田一廛,有宅一區,世世以農桑為業”的社會最底層貧民家庭。
如此出身,自然決定了他不可能有生於殷實之家的董仲舒那樣“三年不窺園”的少年讀書生活,更不可能像有劉姓宗室為背景的劉歆那樣,少年即受皇帝召見,以早慧之資獲得“黃門侍郎”殊榮。但這些絲毫不影響揚雄的天性好學,更不影響他的資質聰穎,還不影響他立誌儒道的決心。
《漢書·揚雄傳》稱:“雄少而好學,不為章句,訓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家產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下度:非聖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顧嚐好辭賦。”
簡單梳理一下,得出這個口吃少年綜合印象者三。
印象一:好學博覽,討厭煩瑣章句;印象二:寡言衝穆,喜歡清靜湛思;印象三:安貧樂道,貧賤富貴不移。
順便再拽出幾條孔子語錄。子曰:“辭達而已矣”、“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三年學,不至於穀,不易得也”、“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用揚雄的行為比照孔子的教導,隻有一個感覺:絲絲入扣。
一粒埋在土中的葵花子,最終不會長成一枚土豆,而是挺出一盤傲人的向日葵,原因就在於它是一粒葵花的種子。泰戈爾說,生命在最初那刻即已定型。
由此看來,揚雄之所以在後天成為複歸孔孟、重塑原儒的一代宗師,其實,早在他幼年從學時就已經被天性與稟賦所決定了。
二。
成都,色澤綺麗,風致曼妙,鍾靈毓秀,如詩如畫。它似乎天生就與詩賦、與文人騷客有著一種密不可分的關係。
曆經安史之亂後的杜甫,從同穀出發輾轉來到成都,於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營建了“萬裏橋西一草堂”後,立刻被這裏的秀美風光所陶醉,慨然寫下:“喧然名都會,吹簫間笙簧。信美無與適,側身望川梁。”
初來成都的李白,為其景色賞心悅目,吟出:“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雲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劉禹錫觀錦江美景,快意頓生,以一首《浪淘沙》抒發胸臆:“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
陸遊在成都生活了八年,晚年回到故鄉紹興,仍心懷夢縈,感慨那是自己最好的人生時光:“春夜挑燈話別愁,此心已在錦江頭。舊時處處塵昏壁,想複長吟為小留。”
這片土地就是如此神奇,充滿詩情畫意。那麼,它孕育出自己的詩賦大家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事實是,早在漢初,漢賦奠基人、賦論大家、文學大師司馬相如就出生在這裏。
他的賦,勢體宏大,文思蕭散,控引天地,錯綜古今。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高度評價:“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不思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班固、劉勰稱之為“辭宗”。
最為厲害的是,他以一首賦作走上政治舞台。漢武帝劉徹於偶然之間讀到《子虛賦》,喜歡至極,以為是古人之作,歎息自己不能和作者生於同一個時代。狗監楊得意對劉徹說:“此賦是我的同鄉司馬相如所作。”劉徹驚喜之餘馬上召見,司馬相如又以一首《上林賦》,深得劉徹嘉許,被封為郎。
可以想見,自幼就喜歡辭賦,且生於斯、長於斯的揚雄,對這位前輩鄉賢是如何的欽敬有加,佩服不已。在揚雄心目之中,相如“弘麗溫雅”的賦作堪稱典範,於是,“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
曆史再次重演,又一位賦作大家在這片土地上站立起來。
真是像極了!隻不過在這出戲裏,漢武帝換成了漢成帝,楊得意換成了楊莊,司馬相如則換成了揚雄。
在《答劉歆書》中揚雄自道:“雄始能草文,先作《縣邸銘》、《王禦頌》、《階闥銘》及《成都城四隅銘》。蜀人有楊莊者為郎,誦之於成帝。成帝好之,以為似相如,雄遂以此得外見。”
公元前十二年,漢成帝元延元年,四十二歲的揚雄接到詔令,離開成都,以一個文學家的身份走入大漢都城長安。
三。
長安,自古以來究竟牽係了多少人的綺麗夢想?
與揚雄隔了七百五十四年,唐玄宗天寶元年,同樣是四十二歲的李白也接到來自長安的詔令,為此他欣喜若狂,不僅“呼童烹雞酌白酒”慶賀,而且“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天真地認為就此可以實現“願為輔弼”的遠大誌向,能夠破柴門,濟蒼生,安社稷。但最後,現實將他的美夢徹底擊碎,隻能自歎“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而長安之於揚雄,卻既沒有夢想,也沒有期待,更沒有奢望。他甚至上書成帝提出要求,“願不受三歲之奉,且休脫直事之由,得肆心廣意,以自克就”。不要俸祿,不被雜事纏身,隻做一個潛心書齋自由自在的文人。漢成帝笑了,下詔不奪奉,並且“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得觀書於石室”。
來,是承詔而來,沒有受寵若驚,甚至連過多的欣喜也沒有。留,是順承上意,沒有身居要津的顧盼自雄,更沒有放眼未來的雄心勃勃。泰然如素,平靜恬淡。那就在待詔承明庭的黃門侍郎位置上,運用自己的才思,踏踏實實地做個粉飾太平、謳歌時代的禦用文人吧。
他偏不。
由楚騷衍生出的漢代大賦,特點是“鋪采摛文,體物寫誌”,側重寫景,借景抒情。他要用手中的筆,在賦中上諷諫之意,抒針砭之懷。
公元前十一年正月,漢成帝郊祠甘泉泰畤、汾陰後土,以求繼嗣,揚雄跟隨其後,回來後作《甘泉賦》以諷諫。
同年三月,成帝“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祭罷,一行浩浩蕩蕩遊於名山大川,走到殷、周廢墟時,成帝“眇然以思唐、虞之風”。揚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獻上《河東賦》以針砭。
十二月,成帝羽獵,揚雄隨從。他認為帝王“宮館、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禦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穀土桑柘之地……然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禦所營,尚泰奢麗誇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後世複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又寫下《羽獵賦》以諷刺。
公元前十年,成帝想在胡人麵前顯擺,發民捕獵,然後將熊羆、豪豬、虎豹、狐菟、麋鹿,載以檻車,送到長楊射熊館。讓胡人手搏,自取其獲。揚雄為此寫出《長楊賦》,借翰林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諷刺。
然而,無論《甘泉》、《河東》,還是《羽獵》、《長楊》,均寫得返虛入渾,積健為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如同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美輪美奐,贏得包括漢成帝在內的所有欣賞者為之掌聲如潮,讚不絕口。
但,唯獨作者悶悶不樂。
揚雄開始進行自我反思:“雄以為賦者,將以風之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竟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漢書·揚雄傳》)。
他認為諷諫是賦的重要寫作使命,在華麗的辭藻、盛大的鋪排中,借景抒懷,推類明意,現在呢,看賦的人隻見到浮華的文字表麵,而無視意欲表達的諷諫主題,這就失去了作賦的本意,豈不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