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揚雄:用寂寞自身重塑儒家精神(2 / 3)

進而他聯想到往時武帝好神仙,司馬相如向漢武帝上《大人賦》,本來想諷諫他好仙追神的虛無,漢武帝看後卻反而飄飄有淩雲之誌。

揚雄為此得出結論:“賦勸而不止,明矣。”既然不能勸諫,那麼賦就不光是“雕蟲小技”,而且“頗似俳優淳於髠、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不複為”。

作為與司馬相如齊名的漢大賦泰鬥,自此,他再也沒寫過一篇賦作。

這是天性使然。

四。

這種天性的養成,卻和一個人有著直接的關係。

揚雄在《答劉歆書》中自言:“雄少不師章句,亦於五經之訓所不解。獨蜀人有嚴君平、臨邛林閭翁孺者,深好訓詁,猶見輶軒之使所言,翁孺與雄外家牽連之親。又君平過誤,有以私遇,少而與雄也。”

兩位老師,一個是通明訓詁,尤曉異代方言的遠親林間翁孺,這對他後來寫成《方言》著作影響巨大。另一位就是嚴遵。

嚴遵,字君平,成都人。原名莊遵,後為避漢明帝劉莊之諱,改名嚴遵。清虛自守,自甘淡泊,德高學深,而且不屈身事人,是一位隱於市井的高人。他自甘貧賤,賣卜於市,數十年不改其業。這位老先生還有個怪癖,每天隻為數人卜筮,“得百錢足自養,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漢書》說:“君平年九十餘,遂以其業終,蜀人愛敬,至今稱焉。”

這樣的人的確讓所有人欽敬,何況是親聞咳唾的學生。揚雄在《法言·問明》中稱讚乃師:“蜀莊沈冥,蜀莊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雖隋、和何以加諸?舉茲以旃,不亦珍乎!吾珍莊也,居難為也。”

以隋侯珠、和氏璧形容乃師,且“吾珍莊也”的揚雄,可見對老師學問及人品的深切服膺,嚴遵的“不作苟見,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自然影響到他的為文與為人。

於是,揚雄“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於富貴,不戚戚於貧賤,不修廉隅以徼名當世”的天性,也就找到了答案。

然而,這樣的人永遠不合時宜。

漢哀帝登基之後,先前不可一世的王氏外戚集團大廈立傾,代之的是新外戚丁、傅兩姓的權傾朝野,哀帝的同性戀友董賢也如日中天,炙手可熱。所有跟隨這三家跑的人都得到了升遷重用,表現奇佳者如朱博,火線提拔,官至臣相。

罷黜或升遷,那是他們的事情,這一切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不為外界吵吵嚷嚷所動的揚雄,更像個得道的高僧。

他關起門來,將喧囂避之門外,為自己的書案保存一份雅靜。

賦,是堅決不寫了,那就追《老子》、《易經》之意,發自己之懷,寫寫《太玄》吧。沒有什麼目的,隻是想在這紛亂擾攘的世界守住自己這顆泊如的心。

電影《全民公敵》主人公迪恩有句著名的道白:“當你周圍全是妓女,而你還守護著處女的貞操,那麼你就會成為公敵,遭到所有人的恥笑與挖苦。”

揚雄就處在被嘲笑的位置。

他沒有為此憤怒,或者不屑一顧,置之不理,而是寫下一篇《解嘲》,用對話的方式為自己解嘲,同時譏笑那些嘲笑者。

《解嘲》中,客問:“……今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曆金門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顧而作《太玄》五千文,支葉扶疏,獨說十餘萬言,深者入黃泉,高者出蒼天,大者含元氣,纖者入無倫,然而位不過侍郎,擢才給事黃門。意者玄得毋尚白乎?何為官之拓落也?”

揚子回答:“……當途者入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當其有事也,非蕭、曹、子房、平、勃、樊、霍則不能安;當其亡事也,章句之徒相與坐而守之,亦亡所患。故世亂,則聖哲馳騖而不足;世治,則庸夫高枕而有餘。”

從這問答中可以看出,揚雄的人生取向不是無所進取,躲於書齋不理世事,而是有著“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的鮮明儒家情懷。因為他比別人看得更清澈,天下大亂,朝廷顛簸,大臣們相互傾軋,“旦握權則為卿相,夕失勢則為匹夫”,此為他所不屑,所以“默然獨守吾《太玄》”。

這種人生取向,同樣可以追溯到他求學時麵對屈原的態度。

揚雄早年深以屈原之文遠遠超過司馬相如為奇,對屈原不遇明君,自沉於江的遭遇深表哀惋。長發,寬袍,玉珮,香草;一片浩渺的大澤,一縷枯瘦的詩魂,一聲回響天宇的歎息,一彎躍向汨羅的弧度,這種種意象在深喜辭賦、同為文人的揚雄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瀾。“悲其文,讀之未嚐不流涕也。”

但揚雄並不以屈原懷石自沉的做法為然,他認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怎麼能以自戕的方式來結束自己?於是,作《反離騷》一篇,然後詩人氣質十足地自岷山投於江中,以祭屈原。

仔細看,揚雄這短短的一句話,其實來自三個古人的嘴中。

老子曾對問禮洛陽的孔子說:“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以行。”孔子告誡弟子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荀子在《宥坐》中說:“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苟遇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

將學問的探討與個人人格的修養融為一體,這一點顯然與董仲舒之後的那些經學家有著本質的差異。以儒為本、援道入儒的思想學術根基,使得揚雄始終能甘坐在冷板凳上,博學深謀,修身端行,心無旁騖,守己持正。

在揚雄看來,被時儒改造過的經學化的儒學,或讖緯化的經學徹底歪曲了經典儒家的真麵目,他期望以自己的身體力行來糾正儒學發展中的偏向,從而純淨儒學,重振儒家精神。

這就是《漢書·揚雄傳》中所說的:“雄見諸子各以其知舛馳,大抵詆訾聖人,即為怪迂,析辯詭辭,以撓世事,雖小辯,終破大道而惑眾,使溺於所聞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記六國,曆楚、漢,訖麟止,不與聖人同,是非頗謬於經。故人時有問雄者,常用法應之,撰以為十三卷。象《論語》,號曰《法言》。”

能站在客觀的學術角度對太史公說三道四,在中國,揚雄是第一人。

五。

李白的一首《俠客行》千古風傳,膾炙人口:“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全詩通過赳赳俠客之口,道出了與皓首窮經於書齋的學人不同的另一番人生樣態。

詩中所言之閣是天祿閣,所指之人正是揚雄。

漢哀帝之時,揚雄已經完全意識到“賦勸而不止”,於是“輟不複為”,然後他遷心於別處,“大潭思渾天”。執意不再用自己的賦來為皇家歌功頌德捧臭腳的揚雄,重新確定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將自己在政治上自我邊緣化。

從此,深坐書齋,探研學理,這當然不是為避世而養心靜氣,做此無為之事以遣有涯之生,而是一種更為積極的人生姿態,通過自己的述作,重新確立經典,再樹儒家精神。

《太玄》、《法言》於是麵世了。

揚雄仿《周易》而作的《太玄》,結構上卻與《周易》有著本質的區別。《太玄》和《周易》雖然都認為天道神秘崇高,但《太玄》認為天道並非不可認識與把握。他認為現實世界的一切生命和天地萬物都是由陰陽二氣所生成,陰陽二氣產生於玄,玄是世界生成與發展的根源。

這個貌似無甚意義的理論確立,在中國學術發展史上卻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

它吸收了老子樸素的自然主義天道觀,進而援道釋儒,推翻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說”,進而對因“天人感應說”而產生的讖緯神秘學說進行了根源上的顛覆,直接對後世中國的儒、釋、道、醫、養生和天文、地理、數學等產生了巨大影響。

東漢張衡的“渾天說”宇宙論,就直接受益於揚雄的太玄思想,宋代的“圖書”學統的理論根源,也與揚雄的《太玄》直接關聯。

由於《太玄》文辭堅深,旨遠義幽,不被時人所接受。正所謂“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語叫叫,大道低回。是以聲之眇者不可同於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於世俗之目,辭之行者不可齊於庸人之聽”。

就連劉歆這樣的大學問家也不無揶揄地對揚雄說:“空自苦!今學者有利祿,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他擔心好友的心血之作被後人用來蓋醬缸。

揚雄的朋友張伯鬆曾盛讚揚雄介紹各地異代方言的專著《方言》為“懸諸日月不刊之書”,而對《太玄》也極盡鄙薄,“恐雄為《太玄》經,由鼠坻之與牛場也。如其用則實五稼,飽邦民,否則為抵糞,棄之於道矣”。

但一些卓有遠見的人卻對這部著作給予了極高評價。

同時代的大學問家桓譚,就認為揚雄卓爾蹈孔子之跡,是鴻茂參二聖之才,“子雲所造《法言》、《太玄》也。《玄經》數百年外其書必傳”。

東漢張衡更是以一個科學家的立場評價說:“吾觀《太玄》,方知子雲妙極道教,乃與‘五經’相似,非徒傳記之屬,使人難論陰陽之事,漢家得天下二百歲之書也。複二百歲,殆將終乎?所以作者之數,必顯一世,常然之符也。漢四百歲,《玄》其興矣!”

與《太玄》的遭遇不同,《法言》甫一麵世就獲得廣泛好評。

在《法言》中,揚雄確立孔子為宗,指出“仲尼,神明也,小以成小,大以成大,雖山川、丘陵、草木、鳥獸,裕如也”,因之強調“孔氏者,戶也”,表達了願以孔子作為自己學習門戶的自覺,和以孔門儒家作為思想宗旨的立場。他認為,孟子道繼孔子,由他傳承的學說才是大道,其餘諸子之論皆為離經叛道之說。

最為可貴的是,他將老子援引入儒,對儒家經典進行了有選擇性的精神補給。“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進而指出,“莊、楊蕩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申、韓險而無化,鄒衍迂而不信”。

在他看來,儒學所宣揚的至真精神至簡至易,它雖然是治國安邦、修身論學的最高原則,但卻是一門人生實踐之學,是孔孟從個人生命體驗中得出的結論,故而不應該存在難解或不可理喻的成分。《法言·孝至篇》寫道:“或曰:聖人事異乎?曰:聖人德之為事,異業之。故常修道者,本也;見異而修德者,末也。本末不修而存者,未之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