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三〇年六月,在學界享有盛譽的《燕京學報》上赫然刊登了一個無名之輩的論文,它就是錢穆的《劉向歆父子年譜》。
雜誌甫一刊行,立刻迎來好評如潮,嘉譽連連,學界頓時為之震驚。
胡適、顧頡剛等眾多士林大腕人物,更是對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作者毫不吝嗇地表達了激賞之情。
因了這篇論文,錢穆不僅以中學教員身份躋身到了燕京大學講堂,而且在學界贏得了廣泛聲譽,奠定了他一生從事經史事業,最後登上國學大師的礎基。
一個年譜,無非就是一個人的生平紀事。錢穆關於劉向、劉歆的年譜考證,何以影響如此巨大呢?
原因說來很簡單。
錢穆以《漢書》為史基,“縷舉向歆父子事跡,及新莽朝政,條別年代,證明劉歆並未竄改群經,《周官》、《左氏傳》二書皆先秦舊籍,而今古學之分在東漢以前猶未彰著”。他以此年譜,力辟晚清經今文家之妄說,特別是對晚清今文經學集大成者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予以駁斥,列舉康氏之說不可通者二十八端,用翔實的事實和堅實的思辨對之一一厘清。
通過對劉向,尤其是對劉歆生平的詳盡考證與清晰梳理,錢穆解決了晚清以降學術界長期關心的一個大問題,即今文經學派所堅持認為的東漢以來所有經學著作皆為劉歆所偽。其《年譜》一出,不僅“震撼了當時的學術界,使人從康有為《新學偽經考》的籠罩中徹底解放了出來”。而且,使得晚清以來的今古文學之爭就此塵埃落定,宣告結束。
由此可見錢穆論文意義之重大。
也由此可見劉歆在西漢學術史上的地位之重要。
如果一個人的學術履曆與一個時代的學術背景深度吻合,一個人的生平瑣事關乎著一個時代的學術足跡,他飄揚的衣襟,緊緊牽扯著他所處時代的文化幕帷,他悠閑的踱步,又表征著他所在時代的文化影蹤,那麼,不管怎麼看,他都會像一座冰雪皚皚的文化高山,讓麵對他的人肅然起敬。
難怪,顧頡剛稱劉歆為“學術界的大偉人”。
一生傲岸的章太炎更是對劉歆心悅誠服,五體投地,他說:“孔子以後的最大人物是劉歆。”
一。
說起劉歆,自然先要從劉向說起。
這不僅僅因為劉向是劉歆的父親,後者與前者有著重要的學術接力與傳承關係,還因為劉向本身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座顯赫的豐碑。任何走進西漢經學史中的人,無論如何都不可忽略他,也無法繞過他。
劉向原名劉更生,字子政,漢成帝初年改名為劉向,生於公元前七十七年,卒於公元前六年,沛縣人。經漢宣帝、漢元帝、漢成帝三朝,曆任散騎諫大夫、散騎宗正、光祿大夫等職,為西漢著名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
班固在《漢書》裏,沒有為劉氏父子單獨作傳,也沒有將劉向、劉歆放在《儒林傳》中,而是讓他們寓居在一篇不打眼的《楚元王傳》裏。
班固擺這個烏龍,當然有他的理由。那就是劉向、劉歆和絕大多數碩儒出身耕讀之家不同,他們係出名門,而且是大漢朝最有名的那家,正宗王室劉姓子弟。
漢高祖劉邦的同父異母弟楚元王劉交,就是劉向的四世祖。自然,他也是劉歆的五世祖。
其實,就像垂名千古的《文選》,人們永遠記得它的編纂者是蕭統,誰還去過分關心他曾是梁朝的昭明太子?一個梁朝太子的身量,哪裏抵得上一部《文選》作者的永恒聲名?楚元王的逼仄屋簷下蟄伏著兩位名貫今古的文豪,同樣讓人感覺憋氣。
漢初,雖然經晁錯、主父偃的削藩政策與推恩令,大大削弱了劉姓諸侯王的實力,而且隨著時間推移,劉向一脈與位居正朔的皇統主流越來越遠,但劉姓後裔依然享受著皇室子弟的種種政治優待。
劉向爺爺劉富被封為紅侯,劉向父親劉德在漢昭帝、漢宣帝時任宗正,賜爵關內侯,又被封為陽城侯。劉向同樣也享受了這種宗室賜封待遇。十二歲時被漢宣帝任為輦郎,到及冠之年的二十歲,又以操行謹嚴自律被漢宣帝擢升為諫大夫。
如果劉向“以行修飭擢為諫大夫”的升遷經曆或多或少還是沾了姓劉的光,屬於宗親緣故,那麼,等到“宣帝循武帝故事,招選名儒俊材置左右。更生以通達能屬文辭,與王褒、張子僑等並進對,獻賦頌數十篇”(《漢書·楚元王傳》),則完全是劉向靠自己真才實學開始躋身上遊,他可謂少年飽學,春風得意。
二。
西漢的學術天空彌漫著一股神秘主義思潮,這深深地影響了劉向,乃至以後的劉歆。
興起於春秋,經鄒衍首倡,再由董仲舒確立的天人合一、陰陽合分儒學思想,此時已經統領政治與學術領域。由此派生而出的讖緯荒誕之說,也在儒學中悄然漸興。流風所布,劉向自然也深受此影響。
所以,專業治經之餘,劉向還票友上了煉金術,而且似乎對此非常熱衷。不然,他不會抱著父親早年得到的一本《枕中鴻寶苑秘書》,認真地向漢宣帝說要為他煉黃金。
結果呢,“費甚多,方不驗”,花了宣帝很多錢,煉出的卻是一爐廢渣,惱火的漢宣帝以偽造黃金罪將劉向下獄,多虧了自家哥哥掏錢贖罪,再加上宣帝憐其才,劉向這才得以幸免。
劉向此舉告訴我們一個樸素的道理:人啊,千萬別自作聰明,離開專業玩票。當賽車手,你可能是第一,但一定不要去玩自己壓根就不懂的文字,更不要將自己吹噓成公知,否則就可能露餡,最後聲名掃地,狼狽不堪。
漢宣帝比較厚道,他不對劉向窮追猛打,而是找準劉向的強項,勒令他去學習《穀梁》。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裏表揚過漢宣帝:“帝興於閭閻,知民事之艱難。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以漢世良吏,於是為盛,稱中興焉。”有漢宣帝的知人善任,劉向終於告別自己淘氣的冶煉票友昨天,回到擺放著《穀梁》書桌前的治經儒生今天。公元前五十一年,他出席了著名的石渠閣會議,講《穀梁》於眾博士前,“複拜為郎中給事黃門,遷散騎、諫大夫、給事中”。
漢元帝即位,劉向以給事中,與侍中金敞拾遺於左右,與蕭望之、周堪等名儒碩士走上政治前台。
而這個儒家政治陣營所要麵對的,是飛揚跋扈、放縱當道的外戚史高,與欺上壓下、擅權弄私的宦官弘恭、石顯集團。
剛直的文人遇到巧佞的混蛋,注定要倒黴。
這是宿命。
三。
《漢書》說劉向:“為人簡易無威儀,廉靖樂道,不交接世俗,專積思於經術,晝誦書傳,夜觀星宿,或不寐達旦。”其實班固忘了說,劉向最顯著的特點是不畏強暴,剛正不阿。
有著這些特點,卻又在官場中混,就像不諳水性,卻要在大海上衝浪弄潮,那麼他遲早會被官場的任何一個浪頭輕鬆吞噬掉。
劉向很快就掉進了巨大的政治漩渦之中。
整個兩漢王朝史,其實就是一部外戚與宦官的交替專權史。外戚集團與宦官集團此消彼長,輪番傾軋,輪流上台。劉向與兩漢時期無數正直之士一樣,勇敢地站在了批駁外宦集團的陣營中。
在與宦官集團鬥爭中,劉向一次次利用自然災異,祭出陰陽災異論的法寶,向漢元帝指出弘恭、石顯是罪魁惡首。結果,對方更會利用這個法寶。奸詐而狡黠的對手以其道反製劉向,最後,劉向因此被捕入獄,廢居十餘年。
漢成帝即位後,劉向東山再起,以故九卿身份召拜為中郎,使領護三輔都水,後因數奏封事深得成帝嘉許,升遷為光祿大夫、中壘校尉。
伴隨漢成帝的登基,弘恭、石顯勢力相繼倒塌,而以王鳳為首的王氏外戚集團則迅速崛起,並且較前規模更大,權焰更熾。“是時,帝元舅陽平侯王鳳為大將軍,秉政,倚太後,專國權,兄弟七人皆封為列侯。”
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劉向,再次挺身而出,又向成為新貴的外戚集團展開淩厲攻勢。手中的利器,仍是自然災異現象。他用天人感應理論向漢成帝一遍遍提醒,“時數有大異,向以為外戚貴盛,鳳兄弟用事之咎”,甚至以王氏權位太盛,“集合上古以來,曆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傅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為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資治通鑒·漢紀》)。
漢成帝比漢元帝聰明些,他清楚知道劉向顯訟宗室,譏刺王氏,雖然言多痛切,但皆發於一片至誠之心。雖然他數次想啟用劉向為九卿,但終因不為王家兄弟允可,所以隻好作罷,就讓他的屁股在列大夫位置上將此生坐穿吧。
詩人不幸國家幸。仕途的淹滯不前,恰恰成就了他一生最輝煌的事業。
葉芝在詩中這樣寫道:“當你老了,頭發灰白,滿是睡意,在爐火旁打盹,取下這一冊書本,緩緩地讀,夢到你的眼睛曾經有的那種柔情,和它們的深深影子。”
劉向會在滿是睡意的老年,因了自己寫就的一冊《別錄》而深深歡喜的。
漢文、景之時已漸開獻書之路,有意收集秦禁燒之後散佚在民間的書籍,使這些書籍“皆充秘府”。這些收集來的典籍浩如煙海,且珠目混雜,散亂無章,通經重儒的漢成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劉向閑著也是閑著,於是在公元前二十六年,“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鹹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漢書·藝文誌》),劉向總領其事。
中國曆史上首次大規模的文獻整理工程就此展開。
寂靜的秘府裏,文獻汗牛充棟,昏燈素案上,擺滿斷簡殘帛。嚴謹的校書者們,搜羅爬剔,上求下證,小心地擦拭著每一個蒙塵的文字,來回比對著每一段疑竇叢生的文獻。
劉向不愧被人稱為“博物洽聞,通達古今”,在他領導之下,文獻整理者們對秘府內收集的各類竹簡帛書,辨偽,校勘,比對,刪重減複,確定書名,最後“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這些敘錄最後結集為皇皇二十卷之巨的《別錄》,為中國曆史上第一部書目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