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部書,宣告了在中國學術史上,校勘學、目錄學正式臨盆。
在劉向領導的這個中國最早國家文獻整理的學術陣營中,一個年輕的忙碌身影備受矚目。
他將用自己的學術造詣,打造出一座學術高峰。
四。
是的,他是劉歆。
劉歆,字子駿,劉向幼子,約生於公元前五十年,卒於公元二十三年。
《漢書·楚元王傳》載:“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河平中,受詔與父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
一方麵由於深厚的家學淵源,一方麵源自個人生性聰慧,劉歆很早就展現了他卓異不俗的為學天分,聲名遠播。《資治通鑒》詳細記錄了漢成帝召見劉歆的場麵:“左右嚐薦光祿大夫劉向少子歆通達有異材,上召見歆,誦讀詩賦,甚悅之。”
滿心歡喜的漢成帝立刻喜歡上了麵前這個英氣逼人的少年,想讓劉歆當中常侍,並立刻喚人取來官服,當下就要任命。
“中常侍”一職在西漢不可小覷,擔任此職者多為皇帝愛幸之臣,可謂備受寵幸。當時權貴子弟及幸臣以侍中為榮,紛紛爭任其職。如貴戚子弟十五歲的張辟強,十八歲的霍光,不足十歲的金賞、金建均受其職,他們與昭帝略同年,共臥起,相嬉戲。
漢高帝時的籍孺,漢惠帝時的閎孺,漢文帝時的鄧通,漢哀帝時的董賢都曾任過此職。
此時,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諸曹,分據勢官,遍布朝廷。朝廷之事事無巨細,所有裁決均由王鳳拍板。
漢成帝想任劉歆為中常侍,身邊的人就提醒成帝:這事是不是得先與大將軍王鳳溝通一下?漢成帝生氣了:這樣的小事何須大將軍?左右人叩頭爭之,無奈下,漢成帝告訴了王鳳。王鳳哪裏會允許一個整天詆毀自己的政敵劉向的兒子走到皇帝身邊,他很堅決地搖頭否定。最後,漢成帝隻好怏怏作罷,退而求其次,讓劉歆待詔宦者署,為黃門侍郎。
黃門侍郎雖品級稍低,但也不簡單!董巴《漢書》中說:“禁門曰黃闥,中人主之,故號黃門令矣。然則黃門郎給事於黃闥之內,入侍禁中,故號曰黃門侍郎。”看看今天領導身邊的秘書、司機有多硬朗,你就可以推測出皇帝身邊的侍郎有多風光。
鑒於複雜詭譎的朝廷內爭,擔心兒子少年得誌,忘乎所以,劉向甚至專門為劉歆寫了一篇《戒子歆書》,引董仲舒名言來說明福因禍生、禍藏於福的道理。文章大有深意,原文抄錄如下。
告歆無忽:若未有異德,蒙恩甚厚,將何以報?董生有雲:“吊者在門,賀者在閭。”言有憂則恐懼敬事,敬事則必有善功,而福至也。又曰:“賀者在門,吊者在閭。”言受福則驕奢,驕奢則禍至,故吊隨而來。齊頃公之始,藉霸者之餘威,輕侮諸侯,蹇之容,故被鞍之禍,遁服而亡,所謂“賀者在門,吊者在閭”也。兵敗師破,人皆吊之,恐懼自新,百姓愛之,諸侯皆歸其所奪邑,所謂“吊者在門,賀者在閭”也。今若年少,得黃門侍郎,要顯處也。新拜皆謝,貴人叩頭,謹戰戰栗栗,乃可必免。
戰戰栗栗,乃可必免。這是一位洞悉社會險惡的慈祥父親的忠告,也是一個在政治角逐場上傷痕累累的鬥士的經驗之談。年輕的劉歆能否聽懂其中的弦外之音,不得而知,但這句“賀者在門,吊者在閭”的告誡,最後卻十分準確地應驗在了劉歆的人生謝幕時分。
這是後話。
五。
研讀西漢曆史,常常迷醉於這樣一種文化景象。
一位搖櫓出海的艄公,旁邊是一個等待成長的少年。天涯無際,海闊浪高,艄公漸漸老去,最終筋疲力盡,倒在了前行的航程之中。成長起來的兒子,穩穩接過父親手中的槳櫓,承繼起前輩未竟的事業,用超凡膽識與卓犖才華,將一葉孤舟駕成一艘艨艟巨艦,直抵輝煌的彼岸。
在司馬談、司馬遷如此,在班彪、班固如此,在劉向、劉歆更加如此。
自公元前二十六年受漢成帝之命,劉向領導的國家文獻整理工程啟動伊始,劉歆就加入了這個團隊,到公元前六年劉向老死任上,劉歆已在這間中國最早的古書校勘所裏浸淫了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的展卷細研、博覽古今,二十年的旁搜遠紹、書海遨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成為學富五車、貫通古今的大家碩儒,更別說少年時就已通《詩》、《書》,對‘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術、方技無所不究的劉歆。
事實上,在這個學術陣營裏,劉歆以其堅實的知識根柢和精湛的治學方法,很早就成為了中堅。所以,劉向死後,漢成帝又任劉歆為中壘校尉領校五經,繼領這個學術團隊前行。
這是中華文化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的時刻。
公元前五年,劉歆終於圓滿完成了這項曆時彌久、影響深遠的浩大文化工程。
此次大規模圖書整理、校勘工作,共整理出圖書三萬三千零九十卷,幾乎囊括當時所能見到的全部古籍。我們今天能夠讀到先秦之書,珍貴的上古史文獻流傳至今而不致湮沒,得益於劉向父子等人對檔案文獻的編纂整理,以及曆代學者的不斷輾轉翻刻。
此次校書工程中,首創性地把收集不同版本、校勘、整理、編修目錄、考據等項工作結合在一起,首次把文獻典籍進行了分類和編目,使雜亂的學科、流派各歸其類。而且廣收眾本,仔細勘對,相互補充,剔除重複內容。在校勘文字、刊定脫誤中,采用“本校法”和“對校法”比對性校讎全文,厘定篇目,題定書目。每校完一書,便確定合適的書名。對於簡冊則根據邏輯順序或時間順序確定各篇次第。
仍是經劉氏父子首創,目錄學和校讎學遂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並為此後的文獻學家、曆史學家提供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科學文獻整理編纂方法。史學家章學誠曾從理論角度對校讎進行過總結,在《校讎通義》中他說:“校讎之義,蓋自劉向父子部次條別,將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非深明於道術精微,群言得之故者,不足與此。”
劉歆在其父劉向編纂《別錄》的基礎上進一步細研深究,“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編成了一部綜合性的圖書分類目錄《七略》,對後世的目錄學更有著深遠的影響,成為中國目錄書的典範。
班固後來根據《七略》寫《漢書·藝文誌》,這種編目方法上的創新,是研究目錄學的開端。從此,明確進行書籍分類的思想誕生了,人們開始注重文獻典籍的編目和分類,許多學者明確地把書籍分類和編目看作一種體製和綱紀。
此外,劉歆還創造性地運用了互著和別裁的方法,即對歸入一類而不能概括全部內容的圖書,分別著錄在相異類目下,以充分指示圖書內容,便於讀者查閱。如《伊尹》、《太公》兩書,分別見於諸子略的道家類和兵書略的兵權謀類,是為互著;《管子》歸入諸子略道家類,其中《弟子職》一篇,裁出別歸“六藝”略孝經類,是為別裁。
範文瀾在《中國通史》中給予《七略》極高的評價,他說:“西漢後期,繼司馬遷而起的大博學家劉向、劉歆父子,做了一個對古代文化有巨大貢獻的事業,那就是劉向創始、劉歆完成的《七略》……《七略》綜合了西周以來主要是戰國的文化遺產,是一部完整的巨著,它不隻是目錄校勘學的開端,更重要的還在於它是一部極其可貴的古代文化史。西漢能有《史記》、《七略》兩大著作,在史學史上是輝煌的成就。”
可惜,劉歆的《七略》與劉向的《別錄》在今天均已散佚,我們隻能通過《漢書·藝文誌》來略窺它們的風神了。
六。
由於秦禁焚之令,造成了儒家經典的大規模消亡,所存者也隻是隱匿在民間的殘簡斷章,而且由於秦統一文字,也使得漢時學人不能盡辨早期的六國之文。儒學中的《尚書》、《詩經》、《春秋》等經典著作,此時基本是靠儒師的個人理解口口相傳,再由弟子衍生經義而得。
這就使得儒家經典的闡釋雜亂而無宗。以《春秋》為例,在西漢初年就有《公羊春秋》、《穀梁春秋》,到劉歆時又出現了《左氏春秋》。
自公元前一四〇年,因為當時大一統的社會現實需要,董仲舒“公羊學派”以“援經義以折衷是非”,力圖在儒家經典中找出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法,使得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學者終於實現多年來的願望,儒學從此獨占國家意識形態寶座。準確地說,是“公羊學”成為了西漢的統治學說。
但以《春秋公羊傳》為最高法典,以《春秋》之義作為國家行政指南,尤其是司法實踐的膠柱鼓瑟行為,帶來的後果是,儒生不顧社會現實的變化與客觀需要,濫用經典語錄,牽強附會,僅僅滿足於引用經典語錄來為現實服務。這使得儒家經典的闡釋,具有明顯的隨意性,伴之產生了空疏不實的流弊和各種歧異性的理解。比較典型的,有董仲舒的第三代傳人孟卿等人對一些災異現象的分析。
古文經學是否被允許進入官學,勢必成為一場文化之爭,或曰政治意識形態之爭。
公元前五十一年,石渠閣會議召開。此次會議雖然將《穀梁春秋》列入官學,打破了《公羊春秋》一家獨尊的局麵,使官方意識形態相對呈現多元趨向,但儒學政治化卻帶來了其學術價值的降低,再加上當時儒學注重師法家法,造成了其後學隻是各守門派,從整體上把儒家經典引向煩瑣一脈。這就是《後漢書·鄭玄列傳》所說的:“守文之徒,滯固所稟,異端紛紜,互相詭激,遂令經有數家,家有數說,章句多者或乃百餘萬言,學徒勞而少功,後生疑而莫正。”
讀書如涉水,涉淺水者見蝦,其頗深者察魚鱉,其尤深者觀蛟龍。
博覽群典的劉歆,在秘府校勘整理圖書過程中,接觸到了《左氏春秋》、《毛詩》、古文《尚書》等一批先秦典籍,經過與此前他所熟悉的《公羊春秋》、《穀梁春秋》、今文《詩經》、今文《尚書》認真比對分析,他認為古文經典更接近儒經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