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 毛亨、毛萇:為《詩經》插上翅膀(1 / 3)

每提到《詩經》,心裏頓時就生發出一種安謐,一種寧靜。

那輪遙遠升起的明月,那句欲說還休的愛慕,那片寧靜的在河之洲,那棵寄托相思的梅樹……無不透著一種幹淨與純粹的底色,向今天散發著樸素、恬靜的無限美意。

不能想象,如果沒有孔子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末年,退居書齋,進行文化搶救性質的刪定《詩經》工作,那聲充滿閨怨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是否還能回響在今天的案牘?

同樣不能想象,如果沒有一對毛姓叔侄在禁焚儒籍、斯文掃地的暴秦之時,懷揣典籍,遠走他鄉,再次進行文化拾荒,悉心整理《詩經》,那句充滿歡愉的“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隻君子,福履綏之”,今天可還會在我們的口中傳唱?

不能想象。

梁啟超先生曾說:“現存先秦古籍,真贗雜糅,幾乎無一書無問題,其真金美玉,字字可信者,《詩經》其首也。”

我們今天看到的真金美玉、字字可信的《詩經》讀本,就來自毛亨、毛萇的嗬護與珍藏。

一。

但凡受過點基礎漢語教育的人,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詩經》。

作為中國文學的主要源頭之一,《詩經》一直受到曆代讀書人的尊崇,經曆兩千多年,已成為一種文化基因被融入華夏文明的血液。

《詩經》,是中國最古老的一部詩歌總集,一部現實主義的詩歌總集,收錄了自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即公元前一一〇〇—前六〇〇年左右的詩歌三百一十一首。其中六首為笙詩,隻有題目,沒有內容,去而為三百零五首,故又簡稱“詩三百”。

《詩經》內容上包括十五國風、大小雅、周魯商頌。“風”是指各地方的民間歌謠,“雅”為貴族的宮廷正樂,“頌”是周天子和諸侯用以祭祀宗廟的舞樂。《詩經》表現手法為賦、比、興。其中直陳其事叫賦,連類譬喻叫比,以他物引起所詠之物叫興。賦、比、興與風、雅、頌合稱“六義”。

作為一本古老的詩集,它自然應該享有人們應有的敬意,但何以能夠成為儒家的一部重要經典,並被曆代學者大雅傳誦,講習不止?

首先由其“史詩”性質所決定。

像西方的史詩《伊利亞特》被認為是信史一樣,形象反映周初至春秋中葉社會各個層麵生活的《詩經》,內容浩繁,其中有先祖創業的頌歌,祭祀神鬼的樂章,也有貴族間的宴飲交往,還有底層百姓的怨憤,兼有反映勞動、戀愛、婚姻等方麵的動人篇章。文學是生活的反映,而生活又具有社會曆史特征。

因而,《詩經》以曆史的記述者與見證人雙重身份出現,而不再是一部簡單的詩歌集本。清人說“六經皆史”,其意就是指此。

其次得益於孔子的大力首倡。

在孔子那裏,《詩經》不單純是部文學作品,而是承載著政治和曆史、寓含了道德與仁愛的治世化人法寶。不獨是《詩》,儒生所修明的“六藝”所誦讀的“五經”,都於治世有著直接作用,“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

因而,他對《詩經》有著極高的個人評價,他甚至認為,“不學詩,無以言”,認為詩可以群,可以怨,可以興,可以誌。《詩經》溫柔敦厚的品質,能夠洗滌並澄清俗世中蒙塵的心靈。對己,可以培養閱讀者的聯想力,提高觀察力;對外,可以從中學到隱喻諷諫的本領。對父母君王,可以運用其中的道理來侍奉他們,將之作為教化的工具,從而達至儒家以仁化世、以禮律己的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功。

經孔子首倡,《詩經》遂作為“六藝”之首為春秋以降的儒家奉為重要經典,進行研習揣摩。自此,《詩經》中所錄言辭,不僅被認為原典而廣泛引用在廟堂對策之中,而且更是作為文人行文的立論之基,遊走在書生的筆下。

影響可謂十分深遠。

在文明的進程中,文化與反文化的力量,從來就以一種對抗的形式共同存在。文明的脈搏時強時弱,在某些特殊曆史時期它甚至幾近停跳。而正是一些不辭辛苦的接竹引泉人,他們站在枯竭的溪流邊,舀起上遊依稀斷流的水源,再灌溉向行將龜裂的下遊河床,讓文明的水路始終保持濕潤,然後等待風雨忽來,水波再興。

公元前二十世紀,就是中華文化的重大災難時期。

公元前二一二年,秦始皇焚書坑儒,幾乎將孔子苦苦整理並精心建立的文化體係徹底火燒土葬。

大火熊熊,紙灰飛揚,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二。

中國幸甚。

此時,幸虧有他們在。

以研究《詩經》為自己終生事業且名聲大噪的毛亨,在文化大滅絕、大戕害的暴風驟雨來臨之時,沒有驚慌失措,而是悄悄將古老的《詩經》藏掖於貼身處,選擇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彎下身軀,逃離故鄉邯鄲,與侄子毛萇一起舉家北上。

這純係文化接力中的一種神聖使命在召喚。

據劉師培的《經學教科書》對古文經學《詩經》傳承的考證,“《詩經》之學,由孔子授子夏,六傳而至荀卿,荀卿授《詩》浮丘伯,為《魯詩》之祖,複以《詩經》授毛亨,為《毛詩》之祖”。

據三國時期陸機著《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載:“孔子刪書授卜商,卜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卿授魯人毛亨,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

哪個文化傳承鏈條更準確,更符合事實,這在今天看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中看出擔當文化中繼者的大師們,他們有著高度的文化自覺,那就是上承下傳,接替有序,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所以,毛亨、毛萇的逃離,已經不是簡單為自己尋一片避世遠禍的安身之所,而是為文化找一塊清靜休憩、舔痂養傷的所在。

這讓人想起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日本人攻入北平並占據清華大學後的一個人的舉動。

他是清華大學物理學教授趙忠堯。當日本人荷槍實彈占據清華,當眾多師生想方設法湧向校外時,趙忠堯卻偷偷潛回清華,因為有五十毫克鐳還在實驗室的保險櫃中。而這是他從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學成歸國時,盧瑟福博士出於對中國的好意特別贈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