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這個原因,直至西漢結束,《毛詩》也沒有被立於官學。
在今文經學盛行的西漢,訓詁簡要、缺乏迷信讖緯思想的《毛詩》屬於古文經學,與另外三支研究《詩經》的今文經學派——齊詩、魯詩、韓詩形成了鮮明對比。
另外三家被官方承認的今文《詩經》學派,在西漢備受尊崇。“魯詩學”的開創者申培在漢文帝時即被任為博士,是漢朝最早的博士之一;“齊詩學”的創始人轅固生、“韓詩學”的創始人韓嬰在文景時均為官學博士,前者教出了漢武帝時的布衣宰相公孫弘,後者還曾將本門詩學直接傳授給漢昭帝,因而享盡尊榮。
相較之下,隻蟄伏在民間的《毛詩》就顯得潦倒不堪,寒酸許多。
這些盡可不去理會。讓人感興趣的是,起自周代的遙遠《詩經》一路迤邐而來,在夜色茫茫的秦漢漸漸消失了身影,最終卻將這裏作為再次飛翔的起點,從此展羽振翅,飛黃騰達。
事實是,到了東漢以後,《毛詩》開始迅速崛起,日漸興盛,並為官方所承認。
著名的白虎觀會議之後,漢章帝詔治古文經學的儒生入講,並正式“詔諸儒各選高才生,受《左氏》、《穀梁春秋》、《古文尚書》、《毛詩》”(《後漢書·賈逵列傳》),後又經鄭玄作箋大昌,前三家遂逐漸衰落,到了南宋則完全失傳,隻剩毛詩獨家流傳。
西漢經學大師劉歆及東漢經學大師鄭玄,他們二人對毛詩的流行與普及直接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劉歆不僅在學術上有著重要的影響,而且在西漢末年的政治舞台上又極為活躍,得到了王莽的器重,於是《毛詩》經他推薦而日益蔥蘢參天。
鄭玄《六藝論》說:“詩宗毛義為主,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毛詩》對《詩經》中各篇詩章均有小序,簡述了詩的主題、作者和寫作背景。而大儒鄭玄為《毛詩》作《箋》,基於儒家的視角,特別重視詩的化世功用,對每篇詩作幾乎都確定了其創作時代、產生原因、社會作用以及藝術表現手法。箋與注釋不同,箋是宗一家之說而又有所引申發明。鄭箋以《毛詩詁訓傳》為主,《毛詩》講的簡略之處,便加以補充,有不同的見解,則另加標明。
自從鄭玄的《毛詩箋》問世,原先紅紅火火的齊、魯、韓三家《詩經》之學遂因之漸漸式微,最終湮沒在漫不可知的時光漩渦之中。《隋書·經籍誌》說:“齊詩亡於魏,魯詩亡於西晉,韓詩亡於宋。”
站在今天,從文化的多元性來看,《毛詩》一門獨興,三家詩消亡,無疑是令人相當遺憾的。但文化的生存與發展,其實也順應著達爾文的“適者生存”理論。《毛詩》的興盛,除了西漢時的劉德、劉歆,東漢時的鄭玄及唐代的孔穎達的外部襄助,更因其自身蓬勃的內在生命力在起重要作用。
五。
西方文學史的源頭,是皇皇史詩《伊利亞特》;文學在東方的始發站,則是《詩經》。
有意思的是,《伊利亞特》恢弘鋪排和熱情謳歌的主題是戰爭。英雄的武威,征伐的酷烈,是盲人荷馬的落筆點;而《詩經》娓娓歌吟並喁喁傾吐的,則是閨中的愛怨,倚門的惆悵,對暴政的不滿。
前者是馬蹄橐橐,兵戈交鳴;後者是清思悠悠,愛恨情長。二者主旨和意趣之異,全在這裏。
注意,這是一個微妙的結點。
其實,賦予《詩經》教化意義的首創者正是毛萇。
《毛詩序》就明確地說:“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詩大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雲雲,正是指詩歌的一種自上而下的教化作用,認為政治與詩歌既然是不可分的,那麼時代政治之盛衰自然會對詩歌發展產生極大影響,因而提出了“變風變雅”之說。
所以,毛公對《關雎》中的“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有了“後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的解釋。這種解釋應該說在很大程度上屬於自我想象,有著很大的隨意生發性,但卻合乎了統治階層正心化民的要求。
《詩經》寫作手法尚比興,即就眼前事物指點陳述,引譬連類,可以激發人的情趣誌願,故《詩經》內容多為為人處世、民風世道等基本人倫和社會規範的謳歌或譏刺,通過讀它則可觀天地萬物,也可反觀內心,在明禮知節中,學會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以,通可以群,但群而不黨;窮可以怨,但怨而不失其正。
《周南》、《召南》是《詩經》十五國風的前兩部分,其內容更是基本的人倫常理。如著名的《關雎》,以即目所見、傾耳所聞的當前實際景物,作為抒發思想感情的媒介,順帶產生了聯想,可以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詩人眼前實景,由一對河洲之上互相依偎唱和的水鳥,托起未婚青年尋找淑女以為配偶的比興。事難顯陳,則托物連類;理難言罄,輒借景引懷。
此所以讀《詩三百》,先須通訓詁,明詩旨,始能領會詩情。
在儒家博大精深的文化體係中,《詩經》占據著不可替代的至大至偉地位。薄薄一部《論語》之中,孔子對《詩經》的直接評價就達七八次之多,他對《詩經》的讚譽之高,看待之重,倡導之切,都讓人為之側目。不獨如此,在他與弟子的閑居言談裏,其轉述與引用《詩經》更為常見,可以說比比皆是。
《毛詩序》說:“《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一語道破天機。
因而,毛萇在身後受到曆代官方的大力推崇。元代,河間在崇德裏毛精壘建起毛公書院;明代,遺址上重新建起祠堂,供奉毛公;清朝乾隆又特遣重臣為毛公致祭。
如今,毛公祠更是規製宏大,氣象莊嚴。來自遙遠趙地的毛氏叔侄在森柏蒼翠、香火繚繞中,每天都接納著來自四麵八方之人的瞻仰與崇敬。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忽然又想起了替佛羅倫薩永恒照料著它的遊子但丁的拉文納。
河間,謝謝你,替邯鄲人照料著它的不歸遊子,替所有中國人照料了一份充滿詩意的源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