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儒家最初的思維坐標中。
在孔子龐大而係統的學說體係中,有三個字眼十分重要——“仁”、“禮”、“中庸”。
為了建立一個“均”、“和”、“安”終極和諧社會,人首先要通過自身持之以恒的內外雙修陶冶情操,提升性靈,完善德性生命,這是以“仁”化人;其次要規範社會秩序,建立人倫範式,確立人際等級,就必須克製自己的非分之欲,這是以“禮”律己;第三是麵對紛繁駁雜的社會問題,要有一種統一思想來作方法論,在此思考向度裏始終能讓自己保持適中而不偏頗,這就是以“中庸”率思。
與“仁”一樣,“禮”是儒家文化的核心。由此可見禮的重要性。
荀子在他的《禮論》中,將禮的作用解釋得十分明暢:“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
止亂定分,罷貪安心,構建一個文質彬彬的和諧社會,這是禮的出發點,也是其根本歸宿。清代學者淩廷堪精辟地說:“上古聖王所以治民者,後世聖賢之所以教民者,一‘禮’字而已。”
而作為儒家重要學術思想的《禮經》,與《詩經》命運一樣,也幾乎被秦始皇的那把大火吞噬。
幸而有兩對叔侄,他們在共同的文化自覺促使下,產生了共同的文化使命。他們一前一後,幾乎在同時組成兩個文化搶救方陣:一隊負責營救《詩經》,一隊負責搶救《禮經》。
中國真是幸甚!
有意思的是,這兩對叔侄均為邯鄲人。前一組名叫毛亨、毛萇。因了他們,《詩經》很安詳,歡悅地一直傳誦到了今天。
後一組名叫戴德、戴聖。因了他們,《禮經》終無恙,中華文化書庫沒因它的缺失而讓我們生憾。
一。
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中,兒童啟蒙讀物《三字經》對中國的文化人都有著重要的初級普及與早期哺乳作用。
在這短短的千字順口溜中,就有“大小戴,注《禮記》,述聖言,禮樂備”之句。這裏所說的“大小戴”,即是戴德、戴聖。
想象著無數代童蒙未開的兒童,用他們稚嫩的腔調,念著“大小戴”的名字,從此走進課堂,用光明啟眼,在心中植綠,自覺融入大雅傳誦、禮樂久熏的中國文化血脈之中,心裏頓時感覺難言的一種舒暢。
戴氏,史稱,世居魏郡斥丘,即今邯鄲市成安縣。
戴德,字延君,世稱大戴。戴聖,字次君,世稱小戴。他們在漢宣帝時均為博士,戴德官至信都王劉囂的太傅,戴聖曾為九江太守。
叔侄二人還是同學,他們共同的老師是西漢著名經學家後蒼。
如同儒家其他經典的師承有序、注重家法一樣,《禮經》的傳承也有著完備的譜錄。
據《漢書·儒林傳》記載,秦滅漢興之後,有一位叫高堂生的魯地之人傳《士禮》十七篇。另外有魯地的徐生善為禮容,傳至其孫徐延以及弟子公戶滿意、桓生、單資、蕭奮,再傳至孟卿,孟卿繼授後倉、魯閭丘卿,後倉再授沛聞人通漢、戴德、戴聖、慶普。戴德、戴聖、慶普三人分別為《禮》作記,各自成為《大戴禮記》、《小戴禮記》、《慶氏禮記》。這之後,禮學形成了大戴、小戴、慶氏之學。慶普再授夏侯敬、慶鹹,戴德授徐良,戴聖授橋仁和楊榮。
文化離不開那些彎腰的悉心傳授者,沒有他們文化就沒有上遊,沒有繼往。
文化同時離不開那些仰麵的勤奮繼承人,沒有他們文化將沒有下遊,沒有開來。
在這條綿延曲折、薪火相繼的漫長文化接力路上,所有的傳遞者都肩負著雙重文化身份,他們既是繼承人,同時也是傳授者。
戴德、戴聖也不例外。
在《禮經》的傳承之路上,最顯眼的就是他們——戴德的《大戴禮記》八十五篇,戴聖的《小戴禮記》四十九篇。而在時光的侵蝕下,慶氏之學被湮沒了,叔叔戴德的《大戴禮記》慢慢消失在了人們的視野之外,隻剩下了侄子的作品熠熠生輝。
我們今天讀到的《禮記》,就是戴聖的《小戴禮記》。但,很難據此就簡單地說這是侄子戴聖的幸運,或叔叔戴德的不幸。
二。
戴聖又的確是幸運的。
因為他生在了一個呼喚儒家經典回歸的大時代。
秦焚書坑儒之後漢家代興,從漢高祖一直到文帝、景帝,黃老無為之學盛極一時。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開始,儒學作為顯學才重登曆史舞台。所以,人們往往將儒家的回歸,以西漢建元元年漢武帝登基作為標誌。
其實,隻要熟悉曆史就會知道,儒家的凱旋早從劉邦時代就已開始。
早年“不好儒”,有著“以儒冠為溺器”個人愛好的劉邦,登基之後麵對一幫吵吵嚷嚷、狂妄無禮的弟兄,很是不滿,也很是沒轍,但那畢竟都是些早年提著腦袋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的弟兄。怎麼製定一種秩序來確立自己的威望?如何製定一種規矩來框範居功自傲、唧唧喳喳的部下?
公元前二〇〇年,漢高祖七年,長樂宮建成,諸侯群臣入宮朝賀,儒生叔孫通率領魯地群生上演了一場場麵宏大、莊嚴有序的朝禮。這群起自蒿荊的莽漢哪裏見過這等端莊整肅的場麵?《資治通鑒》說,“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莫不振恐肅敬”,乃至“皆伏,抑首”,“無敢喧嘩失禮者”,劉邦因此激動而感慨地言道:“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由此知道了儒學的重要性,將叔孫通弟子悉數封為郎。而且,還親自到魯地以太牢之禮祭祀孔子,開帝王祀孔先河。
漢惠帝時下令廢除秦以來實行的“挾書律”,使隱匿於民間的儒學典籍走出灰塵與陰暗,重見天日。
漢文帝啟用儒生賈誼,開闊遊學之路。漢景帝以儒生為博士顧問,重用儒生胡毋生和董仲舒。
到漢武帝時,儒學終於推開柴扉,再次頭麵光鮮地走入世人眼中。雖需麵對信奉黃老之術的竇太後的重重阻撓,但武帝十分欣賞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征公孫弘為博士,任用俱好儒術的竇嬰、田蚡分別為朝廷中最重要的丞相、太尉,並且束帛加璧、安車駟馬迎儒學大師申培公入朝。建元五年,漢武帝下令置“五經”博士,至此儒學成為官學,享受到前所未有的一家獨尊的殊榮。
《漢書·儒林傳》全麵記述了儒家再次複興的盛況。
“漢興,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書》自濟南伏生;言《詩》,於魯則申培公,於齊則轅固生,燕則韓太傅;言《禮》,則魯高堂生;言《春秋》,於齊則胡毋生,於趙則董仲舒。及竇太後崩,武安君田蚡為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風矣。”
“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浸盛,支葉蕃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初,《書》唯有歐陽,《禮》後,《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複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穀梁春秋》。至元帝世,複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
儒學的大昌明帶來了儒學的大發展。到漢宣帝時,儒家經典成為士人的法定學習教本,讀“五經”不僅成為社會風尚,而且也是謀取功名的手段。漢博士夏侯勝就說:“士病不明經術,經術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漢書·夏侯勝傳》)。
作為儒學大師的戴德、戴聖生存於這樣的時代,無疑是如魚得水。
三。
人文主義者莫爾在他的《烏托邦》一書中,企盼人類應該實現有文化意義的富足。在他看來,貧困往往導致猥瑣、卑鄙和粗糙。所以,喜歡喝白開水的烏托邦人,“通常在水裏加上煮過的蜂蜜或當地盛產的甘草”。
其實,一個沒有文化與教養做鋪襯的富裕社會,往往比一個大規模經濟衰退造成的蕭條世界更讓人感到恐怖。荷爾德林就說,“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而不是“人,要腰纏萬貫地生活在大地上”。
這也許就是儒家重禮,並將之作為重要學問的原因。
漢初禮學方麵的經典為三部:《儀禮》、《周禮》和《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