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戴德、戴聖:在冷學中振衰繼絕(3 / 3)

七。

從西漢到明清,《禮記》一路陽光普照,一路高歌猛進。

這不僅因為它涵蓋了《儀禮》的內容,使古代的禮儀製度得以流傳後世,對中國社會特別是封建社會的朝規帝製有著重大影響,而且詳盡論述了製禮的意義和精神,並從中宣揚了儒家的禮治思想與目的。

從文學角度看,《禮記》全書用散文寫成,一些篇章具有相當的文學價值。有的用短小的生動故事闡明某一道理,有的氣勢磅礴、結構謹嚴,有的言簡意賅、意味雋永,有的擅長心理描寫和刻畫,書中還收有大量富有哲理的格言、警句,精辟而深刻。

這就很吸引讀者,很引人入勝。

從政治角度看,《禮記》記載和論述了先秦的禮製、禮意,解釋《儀禮》,記錄孔子和弟子等的問答,記述修身做人的準則。這部九萬字左右的著作,可謂內容廣博,門類繁雜,涉及政治、法律、道德、哲學、曆史、祭祀、文藝、日常生活、曆法、地理等諸多方麵,幾乎包羅萬象,集中體現了先秦儒家的政治、哲學和倫理思想。

這就很合統治者的胃口,用起來甚感順手。

曆代封建王朝深切認識到,在強化國家機器的同時,必須利用以禮治主義為中心的儒家思想,才能吸引廣大知識階層,規範世人的思想和行動,如此才可以長治久安。這是《禮記》被推上經典地位的根本原因。

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這樣的書籍如何不得以廣泛流傳?

如果要從幾千年來流傳的浩瀚中國文化典籍中,找出五本對中華民族集體文化人格影響最大的書。那麼,除了老子的《道德經》、孔子的《論語》、莊子的《南華經》,接下來一定就會找到它。

就是戴聖的《禮記》。

從所起作用的大小看,《禮記》應該次於《論語》,比肩於《孟子》,卻遠遠超過《荀子》。西漢以後,《禮記》由一部儒學解讀式著作逐漸變為一部重要文化經典,這種變化本身就值得人側目。

這裏仍然不能不再次提到鄭玄。

鄭玄以畢生精力注釋儒家經典,《後漢書·鄭玄列傳》總結鄭玄的經學成就時說:“鄭玄囊括大典,網羅眾說,刪裁繁蕪,刊改漏失,擇善而從,自是學者略知所歸。”鄭玄博綜古今,廣洽精詳,兼采異說,遍注群經。據清儒鄭珍考證統計,鄭玄的著述約有六十種之多,其學術成就之大非常人可以想象。

毛亨、毛萇叔侄的《毛詩》曾經被他作箋(箋與注釋不同,箋是宗一家之說而又有所引申發明。——作者注),從此,《毛詩》插上了飛翔的翅膀,跨越千年雲海,翱翔至今。

戴聖、戴德叔侄的《禮記》被他作注,從此,《禮記》代庖《儀禮》,獨步古今。

八。

在我看來,閃爍在戴聖《禮記》中的光芒,其實遠不止是被人喜聞樂見的文采,也不隻是被統治者青睞的工具化禮樂思想,更重要的是其發幽掘隱的洞見,與別出心裁的文化人格獨塑意識。

來看一段《禮記》中《儒行》裏對儒家知識分子的自我人格標定。

儒有可親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殺而不可辱也。其居處不淫,其飲食不溽;其過失可微辨而不可麵數也。其剛毅有如此者。

儒有忠信以為甲胄,禮義以為幹櫓;戴仁而行,抱義而處;雖有暴政,不更其所。其自立有如此者。

儒有一畝之宮,環堵之室,篳門圭窬,蓬戶甕牖;易衣而出,並日而食,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諂,其仕有如此者。

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適弗逢世,上弗援,下弗推,讒諂之民,有比黨而危之者,身可危也,而誌不可奪也,雖危起居,竟信其誌,猶將不忘百姓之病也。其憂思有如此者。

儒有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禮之以和為貴,忠信之美,優遊之法,慕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其寬裕有如此者。

儒有內稱不辟親,外舉不辟怨。程功積事,推賢而進達之,不望其報。君得其誌,苟利國家,不求富貴。其舉賢援能有如此者。

讀之令人肅然起敬!

自古迄今一代代人格高蹈、節操磊落的文化士子,不就是按照這個坐標來框定自己的人生的?傳統儒家精神的養成,人文情懷的建立,不都是以此為淵藪而蔚然成風?

儒有澡身而浴德,陳言而伏,靜而正之,上弗知也,粗而翹之,又不急為也;不臨深而為高,不加少而為多,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也。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諸侯;慎靜而尚寬,強毅以與人,博學以知服;近文章,砥礪廉隅;雖分國如錙銖,不臣不仕。其規為有如此者。

這樣的禮,文質彬彬而又剛腸疾惡。

這樣的禮,謙和衝穆而又獨有秉持。

這樣的禮,溫文爾雅而又決不妥協。

而這,才是孔子所言“不學禮,無以立”(《論語·季氏》)的禮,也才是他所說“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的禮。

將禮看作愚忠與吃人的人,都沒有真正讀懂戴聖,更不懂孔子,還不懂一脈相傳的中國儒家文化精神。

九。

這是中國文明史上一個令人驚異的現象。

當異族統治者通過暴力、血腥與屠戮,最後以勝利者的姿態入主中原之後,他們卻很快臣服於被征服者的文化,呈現出對漢文化的無比欣賞與融入之中。

五胡十六國時,廣袤的中國北部遭受了“五胡亂華”的紛亂時局,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相繼入主中原。從白山黑水、大漠孤煙或廣袤草原上走出的粗鄙的北方少數民族統治者,驟然走進陌生的中原,感受著不可同日而語的華夏文明,在敞軒高堂裏成為主宰之後,忽然發現自己除了剽悍與勇猛之外竟然一無是處!不僅無法從精神層麵統領這些戰敗區的人民,不懂國家政權的創設、運行和管理,甚至還無法安穩勝利後居功自傲、粗野無禮的那幫亂糟糟的早期弟兄。

於是,為了王朝的穩固,籠絡被征服區域占據文化主導地位的漢人士層,同時,為了讓那些剛剛換上官服、原先出身草莽的弟兄們從打打鬧鬧、推推搡搡中變得尊卑有秩,上下有序,這些統治者無一例外,均對漢文化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傾心和依附。

他們求教的殷切目光,落在了儒學的肩頭,而儒學“六藝”中的《禮》是焦點所在。

他們長久思考後,恍然大悟:《禮》雖是儒學“六經”之一,但卻又蘊涵著更多儒學精神向度的意蘊。合稱“三禮”的《周禮》、《儀禮》、《禮記》,涉及的是規範與準則。通俗講,它的作用就是“安上治民,莫善於禮”,是中國古代典章製度的淵藪。

禮,有著理人倫分際、序長幼尊卑、順上下等級的重要作用,所以他們格外重視《周禮》,並由此延伸到對儒學的頂禮膜拜。

如前秦氐氏苻堅,積極恢複太學和地方各級學校,廣修學宮,招聘學者執教,並強製公卿以下的子孫入學讀書,而且每月幸臨太學,考問諸生經義,品評優劣。同時規定俸祿百石以上的官吏,必須“學通一經,才成一藝”,否則一律削職為民。

還如後趙石虎,這個殘暴成性、昏虐無道的暴君,在殘忍狠毒、濫殺無辜的獸性之下,如同古羅馬皇帝尼祿對戲劇格外鍾情一樣,竟然“頗慕經學”。

還比如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公元四九〇年,他親掌朝政之後,為進一步全麵漢化,首先遷都洛陽,繼而推出一係列漢化政策:改鮮卑姓為漢姓,禁止鮮卑族同姓結婚,鼓勵與漢人通婚。他不僅自己帶頭改名為元宏,娶漢族大姓女子為後妃,並給他的弟弟們也娶來漢族妻室,而且將公主們嫁給漢人;其次他下令鮮卑人一律改穿漢人服裝,禁止說鮮卑語,並嚴厲規定在朝廷為官者如果再說胡語,就降爵黜冠,為此他不惜殺掉太子以儆效尤。

例子還很多。

如果沒有“大小戴”振衰繼絕,整理並續傳《禮記》,罹患過不可計數兵燹戰亂之災的中國,即便是勝利的入侵者想依《禮》求治,收拾破碎的山河,安頓離亂的天下,但到哪裏找尋治國的法寶《禮》呢?

有二戴的《禮記》在,他們頓時放心。

中華文明也頓時安心。